野猪横行的日子/夏一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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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一刀 来源:武陵“德孝廉”杯全国微小说精品集 |
2016-04-29 12:09 |
我爹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我爹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躺在凉床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我爹给我们讲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 有一天,我捡了一块钱,立刻交给了老师。爹拿着我得的奖状,笑得合不拢嘴。爹说,西儿,好样的! 那一年我九岁。 爹说归说,我们听归听,吃起饭来,我们三兄弟还是像地狱里逃出来的饿鬼。 那个时候,吃上一顿饱饭是人生最大的梦想。 爹出早工回来,拖起一个土坯碗到锅里盛粥。站在灶边,爹嘴一撮,呼噜噜一阵响,一碗水一样的稀粥就到了肚里。 母亲说,还吃一点干饭吧,吃一点菜。 爹说,饱了饱了。就拍拍肚皮,坐在门槛上抽叶儿烟去了。 爹抽完烟,到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水喝,就敲响了挂在门前苦枣树上的铁钟,带领社员出工下地了。 爹那时是生产队长。爹读过书,有文化,爹长得伟岸,爹是我们三兄弟最大的骄傲。 那时候野猪横行。 开会的时候,爹问牛婆,牛婆,昨晚红薯地里是不是又来野猪了? 牛婆说,是的,夏队长,昨晚我、老虾和革命三人一起守夜,我们三人是轮流着睡呀,不知道那些畜生怎么还是把红薯拱了一大片,唉! 今晚轮到疤子和泥巴还有老狗守夜了吧? 是的。 那好,疤子,泥巴,老狗,你们三人晚上一定要睡警醒一点,听到没有? 疤子和泥巴、老狗点头说,是! 守夜归守夜,一个秋天下来,一大片红薯地还是被野猪糟蹋得差不多了。 爹对着县里来蹲点的干部说,没办法啊,野猪太猖狂了,您看今年的任务是不是能少交一点? 要不,真的会饿死人的。 野猪不但糟蹋红薯,更糟蹋包谷。 爹一遍又一遍地警告我们。爹说,野猪的毛像钢针,一碰到人,就能把人扎成筛子; 野猪的獠牙有一尺多长,能把人叉个极死; 野猪用长嘴一拱,就能把人拱到半天云里; 野猪跑起来像风,人怎么跑都跑不过的。千万不要到包谷地里去知道吗? 有时候走夜路,走着走着,好像背后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肯定是野猪蹑手蹑脚地跟来了呢,也不敢回头,心惊肉跳地走着,就突然狂奔起来。 害怕野猪,却未曾见到野猪,偏偏便极想见到野猪了。 我和哥说,哥,敢不敢去见野猪? 哥说,敢。 我哥只比我大一岁半,却长得比我瘦且矮。我便和像弟弟一样的哥哥选了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去看野猪。 仲夏的夜晚,有风,风拂着密密匝匝的包谷林,叶片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 我和哥各自手里拿了一根木棒,朝着包谷地深处潜伏过去。 果然,不一会儿,就听到另一处传来哗啦啦哗啦啦的包谷秆相互撞击的声音和包谷秆被折断的咔咔声。哥紧挨着我,吓得发抖,我的心也怦怦跳个不停。 我小声说,哥,我俩再挨近一点吧。哥僵在原地,死活不肯上前。做弟弟我却突然冒出一股勇气。我一傲头,就甩下哥哥,朝野猪的方向爬了过去。 那一夜月光如水。 我轻轻地、悄悄地拨开眼前的包谷叶,眼前的一幕让我呆如木鸡。 我爹在包谷林中,疤子,泥巴,革命,老狗。他们在爹的指挥下,疯狂地掰着包谷,我爹再用脚把掰过的包谷秆一根一根地踩倒。爹赤着膊,挥舞着大手把掰下的包谷集中在一起,然后一遍一遍地数,之后一个一个地数给疤子们。 我看月光下的爹,竟如一个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匪首,那样龌龊、卑鄙、奸诈。 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那一刻轰然倒塌,我的心被击得滴血。 这时我放声哭起来。 爹寻了声过来把我一把钳起。 爹也呆了。 我突然一转身,狂奔起来。我哥尖叫着,在我背后连滚带爬地跟着我。 第二天我没有和爹说话,从此之后我不再和爹说话。直面碰到爹,我眼一低,侧身过去。 爹再也不呵斥我,有时哥哥和弟弟同时挨打,虽然三兄弟同时做了坏事,但我没事。 我拿了一把弹弓,恶狠狠地朝着苦枣树上的铁钟狂射。 爹坐在门槛上抽烟,一眼一眼地看我。看得出他想和我说话,但我不管。爹丢了一地的烟头,最后闷声走了。 学校斗私批修,我写了一篇小字报。 一个十分闷热的下午,蝉的叫声奄奄一息。 县里和乡里来了调查组。大礼堂里挤满了人,会场里的空气令人窒息。 我爹突然从人群中站起来,他把搭在肩上的汗褂不慌不忙地穿在身上,脚步坚定地走上主席台。 爹说,别查了,是我干的。 跪下! 县干部一声断喝。 爹跪下了一条腿。一个干部飞起一脚,将爹的另一条腿踢弯下去。那干部叉开五指,将爹高昂着的头使劲按压下去。 汗像水一样从爹的身上泻下来。 我躲在角落里,看着哭着的母亲,一片茫然。 晚上,我悄悄地躲在苦枣树下,不敢进屋。 突然,有人摸我的头,我回转身,爹赤着膊,穿了一件破旧短裤默默站在那里。 爹又伸手摸我的头。爹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西儿,你是好样的! 我突然抱住爹的腿,放声大哭。 作者简介:夏一刀,本名夏新祥,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百余篇,多篇被转载。 ──选自《武陵“德孝廉”杯‧全国微小说精品集》(湖南人民出版社 20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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