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自己的墓葬/蒋 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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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 殊 来源:武陵“德孝廉”杯全国微小说精品集 |
2016-01-29 13:07 |
表哥打来电话,说明天就完工了,你们是不是抽空回来看看?告诉母亲,她松了一口气,说那就下周吧,一桩大事了却了也就罢了。母亲说的大事,是在家乡给她与父亲砌墓葬的事。 多年以前,父母就提过这个问题,然而几次被我拦下。我以为,人好好的,干吗提这些不吉利的事? 人还好好地活着,怎么就要给自己掘墓葬? 然而,父母一年年唠叨,说凤英姨家的墓葬早砌好了,说会明舅舅的也准备齐了,说邻里邻居都差不多把这事解决了,咱还拖什么? 我惊问,凤英姨姨才多大? 六十多岁,怎么就准备起这个了?母亲说,还有五十岁就准备的呢,再说这也不是坏事,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也是早晚需要解决的事啊。更重要的,是你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死。 母亲最后这句话让我惊了好长一阵。悄悄了解,果然是。村里许多人,都早早在自己的地头选一个好方位,或者拿自己更多的风水不好的地换取别人一小块风水好的地,找工匠掘好了自己未来的坟墓。 于是,不得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以了却父母多年的一桩心愿。一切交给在家乡的表哥。他是舅舅的儿子,办事自然让人放心。这天,电话很快就打来了,墓葬已完工。 回乡。匆匆吃过表嫂包的饺子,去看墓葬。 想象太宏大。到了地头,只看到在地中央挖了一个一人多深的坑。工匠站在坑边,下巴上支着手里的铁锨把,一只脚踩在锨上,嘴里叼着一根烟。 老公快走几步,又递上一根。他伸在眼前瞅瞅,别在耳朵上。很久没见过男人在耳朵上别烟了,因此我笑出声来。他也笑,说好烟,留着慢慢抽。我看看老公,他会意,把手里缺了几根的一盒烟递过去。工匠看看,笑着说: “ 怎,都要你的?” 老公说: “ 拿着抽吧,辛苦你。” 他不再拒绝,拿起,把耳朵上那根也取下来轻轻地一点点推进烟盒,再装进裤兜里。 他说,就差封门了,你们下去看看吧,也好知道里面是啥样子。搀扶着母亲,顺着洞两边凿出的刚够踩进半只脚的“台阶”,一步步走下去,再进去。 “呀,很宽敞!” 母亲先进去,有点欣喜地叫。我也进去,确实是。这个墓葬,已经全部用青砖砌好,顶部是像窑洞一样的弧形,看上去有十多平方米,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母亲却像个兴奋的孩子,东瞅瞅、西看看。 “这可比咱以前的地窖好多了。” 母亲说。是啊,以前家里的地窖不仅小还直不起腰,再说只是土洞并没有用砖砌。母亲不断用手摸摸墙,自语着这么两天就完工了是不是结实呢会不会漏雨啊。我笑着说:“妈,你以为这是人住的窑洞啊,要那么结实做什么?” 母亲却认真起来说: “ 这可比窑洞还重要,莫非住进来隔几年还换新的?” 母亲的话让我没有办法回答。人的一生,可以用一辈子来形容,那么死后呢? 多久? “怪不得,以前帝王将相的墓葬都豪华得像地下宫殿一样。” 我自语。 “再大能怎么样? 还不是落得骨头一把? 还不是掘开了给人看?”母亲说。“还是老百姓的好,起码能安安稳稳到头。” “什么时候是头?” 我与母亲都说不上来,所以都不再言语。就那样站在墓葬里,瞅一阵、看一阵、想一阵。 母亲又与我探讨。“以后我和你爸,就是谁先不在了谁先进来。后来那个再进来,还得挖开。” 很不想探讨这样的问题,所以我没接话。 正好,上面的人在叫,听出来是工匠,他说: “差不多了吧,这么长时间有什么看头呢? 知道里面什么样子不就行了?” “上去吧。” 我对母亲说。她答应着,边往外走边笑着说: “管它谁先进来,管它什么时候到头,反正以后就在这里了啊。” 母亲突然的这一句话,让我的眼泪不由得涌上来,赶紧低头,两行泪在不知不觉中滴进脚下的土里。我笑着说: “妈你真逗,以后还很早,你看你早早备下这有什么好。” 母亲也笑了,说: “能有多早? 一晃都老成这样了。” 母亲刚刚七十岁,却觉得老成这样了。我在下面推着她,被上面人拉出墓葬。工匠问: “怎样,还行吧?” 母亲点点头,说: “行啊,挺宽敞。” 工匠说: “我办事你们放心,肯定做得宽宽敞敞,让你们满意,舒心。” 话音未落,他已经与周围的几个工人将一扇临时用的木门推下去,几个人又跳下去合力封了墓葬的门。母亲还要探下头看时,工匠已带头把一锨土扬了下去,周围的几个人也跟着扬起手里的锨,开始填埋墓葬外面的坑。尘土立时飞扬在这块土地上,我带着母亲急忙走远。 秋日的午后,斜阳淡淡的,风儿轻轻地。远处掩埋墓葬的尘土飞过来,咬在牙缝里倒觉得暖暖的。突然发现,上面地里站着一个人: 母亲喊他,他也认出母亲,走到地头问: “ 把葬砌好了?” 母亲说: “好了。” 他说: “这是件正经事,早就该做了。” “你的呢?” 母亲开口就问。我推推母亲,觉得她不该问这个话题,不管这事在他们看来多平常,毕竟不应该作为聊天话题放在嘴上。没想到他大声说: “我的早砌好了,就等进去了。” 母亲大笑着说: “进去还早,砌好就好。” 他说: “你看进财不是好好的就突然不在了? 谁知道咱哪天也就走了这一步? 反正葬也好了,棺材也好了,等死就算了。” 说这些话时,他一直笑着,像说吃饭下地一样轻松,我却听得很是瘆人。母亲说: “别瞎说了,好好活着吧,尽量多活两年,让孩子们也高兴高兴。” “唉,人家说不定还想让你早点去呢。” 这时他似乎觉得当着我面说这些不妥,于是改口。“我是说我啊,我家那几个,指望不上。”母亲打断他: “别瞎说了,你试试你死了,孩子们不知道哭成啥样呢。” 他反驳: “ 哭能证明孝? 咱村谁最会哭你不知道? 他是不是最孝?” 母亲知道他说的是谁,我也听说了。那个当时在父母坟前哭得惊天动地的人,竟然借口单位走不开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拒绝见。父母患病期间,都是村里的妹妹在照料。他与母亲突然都沉默下来,一下让这个很会哭的人搞得没了话题。 “好了啊! 我们回了!” 恰在这时,工匠在那边喊了。扭身望,刚才的一个大坑已经变得平展展,尘埃也已落定,地里恢复了原样。相信一场雨一阵风过后,没人发现那下面原来早掘好一个大的墓葬。 “以后,还能找得到吗?” 母亲担忧地问。确实,多年以后,能找到准确位置吗? 工匠说: “放心吧,我把尺寸给你写下了,即便做的标记不在了,也能找到。” 边说,他已走过来,把一个皱巴巴的纸条递给母亲,上面,就标着那个墓葬在这块地里的准确位置。 母亲装起,与工匠告别。回身,再陪母亲走近墓葬。地上被工匠们处理得干干净净,母亲还是弯下腰,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石块拾起来,投向远方。 突然,一只喜鹊飞过来,落在工匠竖在那里做标记的石头上,叫了两声,又飞离。 母亲说: “咱回去吧,今天是个好日子!” 作者简介:蒋殊,山西武乡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协会理事,大型影像文化期刊《映像》杂志编委,专栏作家。 ──选自《武陵“德孝廉”杯‧全国微小说精品集》(湖南人民出版社 20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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