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岁月在墙角剥落/杨崇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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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崇德 来源:武陵“德孝廉”杯全国微小说精品集 |
2016-01-21 00:07 |
父亲在过完他七十八岁的生日之后,记忆力一落千丈。我的弟弟哲娃打电话对我说,如果你有时间,就回来看看父亲,他已经不认识人了。他时常把我当成是你,可一摸到我脖子时,他就说,你不是叫花子,叫花子这里有块疤! 我听了这话,眼泪都出来了。 我去找我的领导。领导正喊我开会。一周两次的会,雷打不动,主要分析前半周的工作,安排后半周的工作。我说: “领导,我要请假。” 领导说: “你请假干什么?” 我说: “我要看我父亲。” 领导说:“上个月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说: “我父亲认不到我了,我要回去。”领导说: “既然认不到你,回去也没多大用呀。” 我说: “我要回去。我心里慌。” 领导说: “这个月的业务分析材料谁来弄?” 我说: “我不管。我要回去。” 领导拿我没办法,只好批了我的假。 我请了一个星期假。我回到了我的山村老家。那天太阳亮晃晃的,我满头大汗进了屋。弟弟不在。莲花和鼻涕虫也不在。弟媳妇说: “不知道你今天回来,要不,哲娃骑摩托到镇里接你一下。” 我说: “哲娃呢?” 弟媳妇说: “到山里砍树去了。” 我说: “ 莲花和鼻涕虫呢?” 弟媳妇说: “都读书去了。” 我说: “莲花初中快毕业了吧?” 弟媳妇说: “ 成绩差得要死。” 我说: “ 鼻涕虫应该好些吧?” 弟媳妇说: “这个学期数学考了八十分。” 我问: “爹呢?” 弟媳妇说: “他要跟哲娃上山,哲娃不要他去。他现在应该在仓屋场那边。他认不到人了。” 仓屋场是我们村生产队时期的仓屋,旁边有一大块水泥晒谷坪。小时候,那里是我最快乐的地方,也是我最难忘的地方。我和村里的孩子们经常到那里爬屋梁,揭瓦片,找麻雀窝。有时,我们还会在晒谷坪里放电影。电影放起来很简单。在晒谷坪树一根竹竿,拉一根长线到仓屋楼上,再要光子岩把他爹那把手电筒偷来,对着仓屋楼上照。电影就算开始了。我们一帮子人爬的爬楼,翻的翻筋斗,跳的跳,唱的唱,打枪的打枪。解放军和敌人这个时候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做敌人的,都是些跟屁虫,或者是没有多大地位的。我的弟弟哲娃,那时还小,也跟在我屁股后面乱跳。我喊了几句,把右手变成一把手枪,对准我弟弟,就是一枪。我弟弟没有倒。他望着我呵呵地笑。我一下子就火了。他不但没倒,鼻涕还流得那么长,舌头竟然在舔。我一巴掌打过去,他倒了,哇哇大叫。不巧的是,父亲正好从山上下来,扛着一截树,从仓屋场路过。父亲看到哲娃在晒谷坪里打滚、呜噜呜噜哭,将肩上的树一甩,气冲冲地过来了。我看到形势不妙,立刻爬楼。我爬到屋梁上。父亲似乎很生气,也要爬上来。但是,屋柱子光溜溜的,父亲的腿只做了一个卡住的动作,就滑下去了。父亲更加生气了,他抽出背上撇的那把柴刀,对着仓屋柱子使劲地敲。我只能往屋檐方向挪。我挪得更快了。慌忙间,我从屋檐上掉了下来。父亲还在发火,冲过来,举起手,准备打。父亲发现我脖子上有血,一把掀开我的衣襟,我脖颈被地上的石头切去一大块肉。我躲过一劫。但是,我脖颈上却留下一块永远的伤疤。 一切都是那么记忆犹新。仓屋场看上去已经没了过去的辉煌。仓楼早被拆了,几根柱子撑在那里,空荡荡的。 我提着鸡蛋糕,向仓屋场走去。远远的,我看到了父亲。他坐在地上,手里扶着一根棍子。我叫了一声“爹———” 父亲的耳朵还算可以。我喊到第三声时,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我走过去,掏出一个鸡蛋糕给他。他没有接。 我蹲下去,翻开我的衣襟,然后抓着父亲的手,去摸我脖颈后面那块隆起的伤疤。父亲眼睛眨了几下,说: “是叫花子吗?” 我说: “爹,是我! 我是叫花子!” 我把一个鸡蛋糕送进父亲嘴里。他笑起来了。他用他那两颗不规则的门牙,慢慢地啃嚼。 父亲在那个时候终于有了记忆。他似乎沉浸在幸福之中,像个孩子。 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老到一定程度,就会可爱得像个孩子。我给父亲一张面额很大的钞票,他接过去,放在眼前眯了眯,然后笑嘻嘻地放进他的棉衣口袋里,最后还按了一按。 我拉着父亲的手,准备回家。这时,旁边跳出来一只小青蛙。父亲变得更加有趣了。他挣开我的手,蹲下去,窝着手掌,去罩那只青蛙。我说: “爹,我们回去吧!” 父亲昂起头,看着我。很久,他说了一句: “你是哪个?” 我说: “爹,我是叫花子。” 父亲说: “你是灰子?” 我说: “爹,我是叫花子!” 父亲说: “你是有贵?” 我急忙蹲下去,翻开我的衣襟,抓起父亲的手,去摸我脖颈后面那个伤疤。父亲认出我来了。父亲说: “你是叫花子吧,只有我们叫花子,这地方才有这么大一个疤。” 我说: “爹,我是叫花子。我们回家去吧。” 我扶着父亲,迎着亮晃晃的太阳回家。 父亲的记忆力真的不行了。在我陪伴他的五天时间里,父亲对我忽然亲近,忽然冷落,忽然恐慌。我只有通过不断地让他摸我脖颈后面那块伤疤,来唤醒他对我的记忆。 父亲真的像个孩子,他完全没有以前那种威严,那种不与人轻易闲聊的个性了。我让父亲好好地摸了一阵我那块伤疤,然后,我和父亲就在屋当头的墙角边,玩起了“摆家家” “打山棋”。我们还做了两根钓竿,一起来到田埂上钓青蛙。父亲变得很高兴,像个孩子,更像我儿时候的弟弟哲娃。 弟弟说: “你请了几天假? 快到了吧?” 我说: “今天是第六天,我明天就走。今天我和父亲再去钓一餐青蛙回来。” 弟弟说: “他过一会儿,又认不到你了。” 我说: “不会的,他只要摸一下我脖颈上的疤,就知道我是叫花子了。” 我的侄女莲花和侄儿鼻涕虫都感到好奇,他们跟着我和父亲一起去钓青蛙。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候着禾田里的青蛙吃钓时,父亲猛然说了一句: “鼻涕虫,你钓不钓青蛙?” 侄儿鼻涕虫大吃一惊,边跑边说: “我爷爷认出我来了! 哈哈,我爷爷认出我来了!” 又到了月收残暑的时候。昨天晚上,我弟弟打电话告诉我说,父亲几次不吃饭,他让他摸了一下他的脖颈,他以为是我,马上就吃饭了。 我问弟弟,他怎么知道是我呢。 弟弟说: “这段时间,我一直给别人扛树,扛了一个多月,肩膀上有一层厚厚的茧。爹以为是伤疤。” 作者简介:杨崇德,湖南小小说作家,共发表小小说作品800余篇,其中有两百余篇作品被《作家文摘》《读者》《小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 ──选自《武陵“德孝廉”杯‧全国微小说精品集》(湖南人民出版社 20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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