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珍藏了我37年前的信(散文) /孙 博 |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
作者:孙 博 来源:美国《侨报》2018年6月19-20日 |
2018-06-20 01:00 |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亭亭玉立的她总爱梳着麻花辫儿。时常见她穿着普普通通的两用衫,但总是露出雪白的衬衫领。她圆圆的脸庞、白皙的皮肤,五官生得极其端正,脸上常带笑容。虽然是单眼皮,但并不影响她那清澈而透明的眼神。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优雅而又亲切的气息,自然令人想起李太白的诗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是我初中一年级时的语文老师周佩芳,更确切地说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 本文刊美国《侨报》文学时代副刊,2018年6月19-20日。 一 1977年伊始,周老师到我们班担任副班主任兼语文教师。她瘦瘦的、高高的,大概有1米67吧。那时她才22岁,刚从上海市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半年。我们算是她的开门弟子,事实上她只比我们大7岁左右。 我们所在的“古北中学”是上海西区的一所普通中学,听说2002年重新组建成为“新古北中学”,后来又被“娄山中学”合并了。也就是说“古北中学”已不复存在了,只能作为一个历史名词永驻在每个校友的心里。当年的“古北中学”所在地,眼下属于上海第一家有规模的国际居住新区“古北”,在那儿居住了来自欧美、日本、韩国和港澳等地区的海内外在沪投资商人和企业驻沪代表。“古北”也是台商聚居地之一,还被戏称为上海的“小联合国”。 上世纪70年代后期的古北中学校门,图为该校文艺小分队聚会拍摄。薛万和 提供 当时咱们初一8班有“体育班”之称,我有幸被选中是因为在小学一直是中长跑选手。四肢发达、精力旺盛的人多了,课堂气氛自然会过分活跃,有时甚至还有点儿乱。有几个调皮大王时常为难周老师,偶尔还会故意捉弄她,猜想她背后也没少哭鼻子。周老师认为我与另一位同学刘蔚在那样的环境中学习实在有点不幸,她的内心似乎还隐隐作痛。 也许是受家庭熏陶的缘故,我和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刘蔚自幼都喜欢读书,都爱写文章和书画,他对古典诗词更是情有独钟,咱俩的作文经常被周老师当作讲评的范文。说实话,那时读书的难度并不高,加上我们的小学底子都不错,我俩的成绩在全年级9个班中一直名列前茅,这也许是给周老师最大的安慰了。 古北中学校內一景。取材自网络 踏实而又好学的周老师自感文学功底不足,常去各处听讲座,华东师范大学在她的心目中是老师学习的圣地,她特别崇拜教授们的精彩讲课。那时在校的大学生,应该算是最后一拨工农兵学员了吧。后来,周老师发现进华东师大听讲座并不需要凭票入场,她也没请示学校,就擅自带我和刘蔚去听文学和书法讲座了。尽管有些内容对15岁的我们来说有些深奥,甚至听不懂,但我俩还是非常乐于做“跟屁虫”。 从此,咱们师生仨常常徜徉在丽娃河畔,周老师跟我们讲解李白、杜甫、鲁迅、茅盾的杰作,我们畅谈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赵孟頫的书法。周老师还带我俩去外校听过课,主要是想让我们享受到好的学习环境。她如此煞费苦心地栽培我们,内心似乎感到对得起上苍赋予她教师的职责,也对得起我们的勤奋努力。就这样,周老师一步步地播撒着文化的种子,引领我俩进入了文学艺术的殿堂,我还悄悄地做起了作家梦。 华东师大丽娃河。取材自网络 与周老师接触多了,我内心自然而然地把她当作“知心姐姐”,几乎无话不谈。也许是这样的缘故,我特别喜欢与她亲近,有时两天见不到她的倩影,全身上下感到不自在,还会装模作样地借故去办公室找她。长大成人后我才明白,那是一个青涩少年对异性老师正常的仰慕。 可惜,周老师只教了我们一个学期,她就去4班当班主任了。我内心未免有些失落,甚至还会埋怨她是故意抛弃我们这个并不听话的8班。有时在校园内偶而遇到她的身影,要么匆匆打声招呼,要么设法溜之大吉…… 二 谁都没有想到,教育部在1977年9月份决定恢复全国高考。这可是停止了10年的伟大举措啊,神州大地终于迎来了“科学的春天”。与文革之前的惯例不同,这年的高考不是在夏天,而是在冬天的12月份举行。全国有570多万人参加了考试,虽然只录取了不到30万人,但是它却激励了成千上万的人重新拿起书本。 翌年进入高中,我被划到重新编的1班,那是全年级12个班中最好的尖子班。从此,我提前加入到高考大军中去了,似乎已经忘却了周老师给我带来的小小“心灵创伤”。奇怪的是,在校园内几乎见不到她的人影。 1980年7月参加高考后,我进入上海师大中文系求学。有几次回母校探望也没遇上周老师,我也不好意思向其他老师打听一个女老师的具体情况。后来,我毕业留校后工作数年,于1990年漂泊到加拿大,更不可能有周老师的音讯了。那时通讯并不发达,就这样完全与周老师失联了。 海外洋插队的日子并不好过,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专业对口的工作,在大型日报担任新闻编辑。时光飞逝,日月如梭。5年多奋斗下来,我顺利达到了衣食无忧、四子(房子、车子、妻子、儿子)俱全的境界。照理说有条件享受生活了,然而内心深处总有挥之不去的孤独、抑郁,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悲剧情怀,再也没有兴致把玩自己和周遭新移民的痛苦了,而是冷静地剖析,常常觉得有话要从心里跳出来。1997年春天起,我把业余时间全部用于读书、写作、思考,再也不把文学作为“高兴时的游戏,失意时的消遣”,而是作为神圣的事业来追求。那时明显感到,纪实类的报道已无法满足表达的欲望,就悄悄开启了虚构大门,尝试短篇小说的创作,并很快发表了一些作品。 作者孙博在中国出版的部分长篇小说。 从此,我边做新闻边写作,一半是现实,一半是虚构,在有意无意之间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重拾起当年被周老师激起的作家梦。自从第一部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在2000年出版后,一发不可收拾,我好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不知疲倦,日夜兼程笔耕,数部作品接踵喷薄而出。自从长篇小说《回流》被买断影视改编权后,我也渐渐开始“触电”了,客串写起影视剧本来。与多伦多女作家曾晓文合写的20集电视文学剧本《中国创造》发表于2010年底,次年捧回了3项大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中山杯华侨华人文学奖、北京市广电局优秀剧本奖。 一直到2012年的夏天,我回上海省亲时遇上“发小”张弘,向她打听周老师的下落,她说微信时代保证24小时内能找到,包在她身上,除非周老师跑到月球上去了。果然不出张弘所料,当天晚上我就与周老师联系上了。 在张弘热情的张罗下,几天后安排了10多个同学和周老师在餐馆见面。我事先与老师约好提前半小时到达,咱们要单独先讲讲悄悄话。师生失联32年后重逢,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可我精心准备好的台词竟连半句都吐不出来,大有近乡情怯之感,只是紧紧握着老师的手久久不肯放下。老师自嘲说人是越来越胖了,活像个俄罗斯大妈,凝固的空气才算缓和下来。在我看来,老师依然笑容可掬,眼神还是那样清澈,举止仍然优雅大方,只是麻花辫儿变成了短发。年过半百身材发福也属正常,就连我本人也与中学时代判若两人啊,岁月在每个人脸上留下痕迹完全是自然现象。 上海夜景。取材自网络 我没有准备像样的礼物送给老师,只是呈上《中国作家》影视版的两本杂志,内有分两次刊登的20集电视文学剧本《中国创造》。她得知这部作品去年斩获了3项大奖,并且已经由我们两位作者亲自操刀将它扩编为30集,眼下正在海外拍摄之际,她高兴得就像个小孩,发出响亮的笑声。她说作为老师,这是她收到的最好最昂贵的礼物。 她放下杂志,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道:“你是我的骄傲!你是母校的骄傲!!你也是阿拉上海的骄傲!!!” 三 原来,当年周老师在我们激烈备战高考之际,她于1978年就进入华东师大中文系深造了,边工作边学习,花了整整5年获得了本科文凭,也算圆了自己的一个梦。难怪那时候在校园内找不到她的人影。 周老师是在1986年离开“古北中学”,去“定西中学”任高中部的老师。那是她就读十年的母校,原来是“长宁区第二中学小学”,是一所很好的学校,文化大革命搞新生事物,变成了十年一贯制学校,毕业时算高中生。她调过去时原来的班主任成了她的领导,她也曾经是他的开门弟子、得意门生。2004年,该校与“紫荆二中”合并为“西郊学校”。 就在2011年,周老师从“西郊学校”退休,又马不停蹄地到“民办新虹桥学校”任教。在那儿教初中混合班,有大陆、台湾、日本、韩国、匈牙利学生,还任高中部留美班的语文课和国内高中的语文课。
当我问起她是否早已成了高级教师时,她犹豫了一下。在我追问下,她告诉我说是在2003年才被评为高级教师的。之前她一直不申报高级教师,因为不想与老三届抢跑道,他们经历坎坷,吃过不少苦,而她是幸运的,从学校门进学校门。直到校长告诉她老三届已经没人申报了,她才交申报材料。这样的话换着别人我是不太会相信的,但完全符合周老师一贯与世无争的个性。事实上在我心中,她早已是一个出色的高级教师了。 这时,刘蔚兄匆匆而来,依然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我与他也是多年未见,他从上海教育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少年儿童出版社任资深编辑多年。他还曾经邀请周老师到他单位参观过,并赠送给老师一本他编辑的书,老师甚是感动,至今记忆犹新。刘蔚兄近年又跳槽到上海译文出版社担任市场部主任要职,他在古典音乐和交响乐欣赏上颇有建树,有数本专著面世,也常有重磅书评见诸海内外报端。 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事,似乎应验了著名作家苏童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对于文学创作来说,中学的语文老师背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责任。”对于我们的周老师来说,她早已完美地尽了这份责任。 诸位昔日同窗陆续来到后开席,我们首先举杯齐敬周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经师易遇,人师难遇”、“为学莫重于尊师”等等的赞美词,久久在包房内回荡。 今夜,咱们要一醉方休,为了30多年后的重逢,也为了这场难得的师生情…… 四 从此,微信把我和周老师紧紧拴上了。尽管各自在地球的另一头忙碌着,但时常可以互通信息,再也不会失联。她几乎每次都会提及:“你可以努力工作,但不能透支,要劳逸结合。这是典型的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啊。” 坦白地说,我内心深处非常喜欢周老师的唠叨,就像当年听“知心姐姐”的教诲。在她多次建议下,我改变了常年熬夜的坏习惯,逐渐养成了早睡早起的良习,并且加强健身。 2014年初,由《中国创造》扩写的30集电视剧改名为《错放你的手》,终于在北京影视频道、江西卫视播出。同年我回上海时,亲手把光碟赠送给了周老师,她说是开门弟子写的一定要抽空好好欣赏,还说要介绍给所有校友观看,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鼓励啊! 电视剧《错放你的手》海报 为了帮助照料孙女,周老师于2015年毅然决定第二次退休了。2016年底他们家又添了一个孙子,她更加忙碌了。陪伴孙儿成长成了她最重要的工作,辛苦并快乐着。 去年初,突然传来周老师患上腰间盘突出、轻度滑脱的疾病。我立即上网查阅,椎间盘突出尽管是一种常见病,但严重的话会导致大小便失禁,甚至引起瘫痪,我万分焦急!问了她好几次我能做些什么,她都婉拒了。她轻描淡写地说没啥大碍,可能是年龄大了、天气寒冷,再加上带孩子受了点累。做了中医理疗后不痛了,希望快点好,帮儿子儿媳分忧解难,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这种老年帮着照料孙辈的现象,恐怕是中国社会真实的写照,尤其是“二孩政策”推出后显得更为突出。大陆在去年2月份播出的“二孩家庭消费调查”中,还特地采访了周老师的媳妇及家人。她的媳妇是早教中心的老师,也算间接继承了她的衣钵。片子中,她的媳妇自然是主角,但也采访了周老师。我从电视画面上看到了可爱的孩子、她那能干的媳妇,以及略显疲惫的周老师。 看完片子后我马上致函老师,希望她以保重自己的身体为第一。她回函说已对儿子说好了,争取再帮着带3年孩子,到65岁第三次退休。一个多么伟大的中国女性啊!勤劳善良,任劳任怨。 去年4月,我的微型小说处女作《并不平静的平安夜》获得“黔台杯•第三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大赛”优秀奖,周老师得知后连连发来好几则道贺微信,我答曰:“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她反过来说:“奖不在大小,有奖则灵!何况8千多篇投稿,46篇获奖,只有0.6%的得奖机会啊。”看罢我再一次哑然了,周老师总握着放大镜看我的优点,我那芝麻大的成绩她看得比西瓜还大。 周老师也借此机会把我拉进了“古北师生情”微信群,并在群内公布了这个小喜讯。尽管实体的“古北中学”不复存在了,但网上的“古北中学”永远健在。我在群内见到了语文老师戴秋瑾、物理老师王优忠、数学老师丁皓、政治老师茅雪珍、班主任张新宇,还有一些没有教过我的老师,以及认识和未曾谋面的同学,真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好不开心! 五 春光明媚,百花争艳,心情顿觉舒畅。多年来,我一直想好好写一写周老师,但苦于杂事缠身,这回非要了却夙愿不可。 多伦多夜景。取材自网络 近日为了写好这篇文章,我致函周老师核实几个具体时间。她马上回函:“你是一个知名作家了,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去写一个40年前的无名小卒,我是既高兴又惭愧。被自己的开门弟子还惦记着很感动,内心也很想知道刚起步的我在学生心目中是怎么样的形象?很惭愧是因为年龄、学识、经验的关系,给予你们这一届太少了。回想我对你们付出的很少,但你们一直在心中想到我,我感到受之有愧。愿我们是永远的朋友!” 周老师的字里行间充满了谦虚和真诚,受之有愧的应该是我这个学生啊!来信中老师还提及,我在考进大学之后的1981年3月8日妇女节那天,给她写了一封长达3页的信,她当时很感动,这封信应该还保存着,只是多次打包搬家不知夹在哪里了。大概越是珍贵的东西越保存得好,也难以一时找到吧。她说已翻了三个抽屉也没找到,抽空再找找。 对于这封信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出于偷窥自己青年时代的隐私心理,我是很想尽快知道我当年写了什么。但又担心老师太累后腰病复发,我可担当不起啊!我立刻去了好几个微信叮嘱她,不必急于寻找信件。 翌日起床后看到老师发来的微信,我高兴得从床上跳起来,内子还以为我中了巨额彩票。老师本来想等媳妇有空后帮着一起翻找信件,但她心急,所以一个劲回忆放在哪里了,想到一个地方去翻翻看,想到另一个地方又去找找看,还居然被她找到了!老师还谢谢我呢,此次找信的过程中,她看到了许多与学生的合影、教过学生的名册、座位表、留言、贺卡……她说等孙子孙女长大了,没那么忙了,好好整理一番。 再看看老师拍照传过来的书信,看着自己整整37年前的笔迹,我的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信中可以窥见我当年的真实思想和文学梦,尽管文字显得稚嫩,不妨引录如下。 “……每当我回忆起欢乐而幼稚的初中生活时,您那音容笑貌似乎不可缺少地映入眼帘。您是那样的温和、朴实、谦逊、好学。您还记得我的一篇作文‘记一件有意义的事’受到了您的好评吗?您还记得为我们补习写作基础知识吗?从那时起我对写作就有点兴趣了。之所以今天我在班里的作文成绩名列前茅,这与您的启蒙是分不开的缘故吧──可见,启蒙是如此重要……我现在对写作颇感兴趣,并受到了老师、同学们的好评。争取在课余时间搞些创作,以练笔头。还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的梦想──搞短篇小说创作……”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机会询问周老师,当初是怎么想当老师的,这次借机斗胆提出。原来,她在上小学一年级时坐在座位上,看到有个同学依偎在老师身旁,那画面异常温馨感人,就在一刹那间,她萌发了长大要当老师的想法。还真要感谢老天眷顾她,不仅让她当了老师,而且做了一辈子的老师。 屈指一算,周老师从教38年,做了30年的班主任,可谓“桃李满天下,春风遍人间”了。她为人低调,从不张扬,与世无争。她用整个心灵去关爱她的学生,而学生让她有了一份实现愿望的工作,有了人生价值的体现,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老师。就在行文结束之际,周佩芳老师又来了一则微信:“如果你要收藏37年前的书信,我可以把原件给你。我会把它永远珍藏在心中!”(定稿于2018年6月初) (原载美国《侨报》文学时代副刊 2018年6月19-2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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