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喂食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刘荒田 来源:《北京晚报》   
2021-01-29 18:25

11

  下午三点多,离午饭和晚饭都是两个多小时,不上不下;如果是英国人,该喝下午茶了。女儿和她的两个女儿在餐厅,我坐在客厅读书。女儿不住地说:“这一口要最大。”“真棒,再来一口!”原来她在给小孙女喂意大利面条。我只偶尔把目光从《十字军东征》移开,看一眼——女儿拿着盛面条的汤匙,小孙女坐在椅子上,她并不安分,左扭右挪,有时兴起还钻到餐桌下面,和她姐姐捉迷藏。当妈的口气更软,说:“乖!还有三口,吃完给你一个冰淇淋。”

  我早就提醒过女儿:“小孙女已满六岁,还不让她自力更生?别惯坏了。”女儿辩解:“她们在家早就自己吃饭了,我才不喂。”从她发来的视频以及先前亲眼所见,我确信这是事实。她为何破例?不明白,反正养育孩子各有章法,老人家限于提议,不宜直接干预。

  突然想起和“喂食”有关的旧事。我在有了记忆之后,似没有过“被喂”的福分。母亲生下六个儿女,按她的说法,每两三年一个,“床上的席子从来没干过”,自顾不暇,而她性情偏冷,并不善于表露爱心。我小时候,母亲的继祖母常来帮忙带小孩,我的弟弟妹妹被她喂食无数次。她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喂饭时,小孩子张口,她也张口,大窟窿“内圆”的线条流畅,因为前面的牙掉光了,外观有点滑稽。孩子嚼饭时,她干瘪的嘴巴以同一节奏蠕动,仿佛自己也在吃,那种浑然忘我的投入,让我在旁看得出了神,被深深感动着。

  我的儿子在国内出生,小时候由我母亲照顾,她把亏欠儿女的柔情怎样倾注在第一个孙子身上?看喂饭就知道。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买肉要票证,大人不可能顿顿吃,但她会给孙子留下一些,每顿饭让他吃上拇指大的一块肉。她的“拿手好戏”是用汤匙从碗里舀饭时,唯一的肉块必置于饭上,一眼就能看到。儿子馋肉,便爽快地张口,不料汤匙送进,肉掉进碗里,只吃到米饭。这块肉从头到尾是“诱饵”,待碗里只剩最后一口饭,肉才不会掉下,被儿子实实在在地吃下去。

12

  又想起儿时的小镇。离我家文具店五个铺位有饼店,饼店老板夫妇的年龄比我父母略大,他家有八个孩子。关于饼店老板娘的“佳话”,流传久远的是这样一桩:她五个儿子之中的每一个,两三岁时必定调皮,吃晚饭时满街乱跑。当妈的一手拿碗,一手拿汤匙,穿街过巷去“捉拿”,逮着以后马上喂食。腊肠、腊肉这等高级食品,小康人家未必顿顿吃得到,但她的碗里是缺不了的;在白米饭的衬托下,那酱红色的肉块尤其抢眼。街上的行人和住户频繁欣赏这一幕,有的佩服,赞一句:“怪不得一个个都胖嘟嘟。”有的甩一个冷笑,说她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家多有钱。

  此刻,我从女儿喂食悟出别的道理来:原来女性的爱具体而微,不落到实处,她们是不甘心的;务必密实、周到地保证后代吃饱,应是母爱的本能之一。从饼店老板娘到我女儿,再到全天下的母亲,都是如此。怪不得汉语和英语中,给婴儿喂食的发音都是“MongMong”。

  女儿喂食结束,我去厨房炮制了两杯咖啡,一杯给女儿,一杯给我自己。刚坐在客厅里,老妻从厨房走出,端出用微波炉加热的包子,对我说:“趁热吃。”她也是这样,永远担心我“吃不饱”,尤其是去羽毛球场之前,一定监督我吃点东西“垫底”。这就是我家的女人。

  突然想起尼采的话:“我们必须在世界的哪怕是最小的断片中揭示出世界的价值,观察人,然后你就会知道如何看待世界。”

(本文刊发于2021年1月25日《北京晚报》知味副刊)

13

  作者刘荒田简介: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7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3

scroll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