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人生两难 |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
作者:刘荒田 来源:《羊城晚报》副刊 |
2019-03-19 16:42 |
今年春节的人日,网上流传台湾著名文化杂志《汉声》创办人黄永松先生的《春趣》,它差不多都以“这也不好,那也不成”为格式,写春天、春节、春晚、春运、春联、春风、春雨、春眠、春装、春心之类的“两难”。 这两难,用萧伯纳的说法是这般:“人生有两大悲剧:要么一心想要却要不到,要么到手了。”鲁迅《野草》中的名篇《立论》,所针对的也是这类难题,有钱人家生了孩子,摆满月酒时,人们前去庆贺。这孩子将来会发财,会做官,主人欢喜;如果说这孩子将来会死去,则要遭打。如果不想挨打,又不想说假话,该怎么办?该文教了一招——纯然打哈哈,说了半天等于什么也没说。此招用来糊弄别人可以,但遭遇春雨、春风、春梦之类,总得独自摆平。 怎么办?从萧氏所指的“悲剧”作发挥,人生较为理想的状态是:既非“心想事不成”,也不是“心想事成”,即中间状态,流行语叫“在路上”。这里有分教,心想而不成之“事”不是遥不可及,也不是凌空蹈虚,绝无实现的可能。还是拿春节说事。国人回乡过年,哪一天状态最为美妙?我认为,大多数人是会把票投给“除夕”的。 为了除夕到家,天涯海角的游子日夜兼程,这人类至为宏伟的迁移一代代传下来,它致命的魅力在于:首先,目标有把握实现,无论距离还是时间都在可控范围;其次,欣喜若狂的久别重逢,团年饭,守岁,诸般具强烈感情张力的事体,都发生在今晚。明天,从大年初一起,快乐可能递减,关乎风俗、人情、体力、感情、心理承受力的琐碎事体接踵而来,诸如:给诸色人等的红包、礼物的轻重、拜年的先后、引发头疼的宿醉…… 春节长假过去,人们回到常轨,而“两难”如影随形,其实,这乃是人生的常态。比如,替换黄永松先生笔下“不脱嫌热,脱后嫌冷”(春天)、“不吹嫌闷,吹了嫌凉”(春风)、“不下太燥,下了太潮”(春雨)、“不动不是人,动了好羞人”(春思)、“不做无趣,做了无力”(春梦)的,可能是这些:“宅在家中太无聊,回到公司压力山大”——上班;不去挨骂,去了伤腰包——应酬;不穿名牌没面子,穿上名牌背卡债——购物…… 欲摆脱“两难”,比鲁迅的蒙混法可行的办法不是没有,比如,较清晰地明白终点之所在,尽量放慢前行的节奏,让自己处于情绪均衡的“中点”附近,一旦偏离太多,便及时、果断地调整,以既不招来痛苦,也不累积厌倦为宗旨。处于浪漫爱情被岁月折旧完毕的婚姻,如果你受不了它的平淡,那意味接近名叫“厌倦”的极端,你若回头,接受诱惑,出了轨,就迟早碰到另一个终点——纠缠于婚变、家产、孩子抚养权的“痛苦”。 知易行难,如果天下人都永远如此理性,我们早进天国了。20多年前,我在旧金山和一位来自上海的著名女作家聊天,她述及和同甘共苦的丈夫离婚的经过,慨叹男人之难侍候:你若不让他有所追求,他埋怨你压抑他的天才;你让他尽量施展,他获得目标物以后马上抛弃你。这位作家非同一般,她以爱情与婚姻为题材的长短篇小说风行一时。我问她可有两全之策?她沉吟少顷,说,最好这样:让男人总在奋斗的路上,又永远到不了终点。我拍案叫绝。女作家早已是古人。我沿她的思路想了许多年,也没找到两全其美之方。 总括而言,只有以爱为核心的宗教精神,能够救赎春天“不脱嫌热,脱了嫌冷”的不安分的灵魂,权宜、自私地折中,效力终归有限。 (本文刊登于2019年3月5日《羊城晚报》花地副刊) 作者刘荒田简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