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散文:蔡老的走路哲学
八方专栏 - 时政点评
作者:刘荒田   
2022-11-26 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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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在国内F市的住处迎来一位稀客——蔡先生。他比我长15岁,年过八旬,按国内的惯例,我称他为蔡老。不过,他没叫我“小刘”。我也是退休老人了。

认识蔡老是一年前的笔会。开会时台上一位专家作毫无新意的报告,我听腻了,溜出会场,坐在榕树下读一位与会者送的诗集。他坐在对面的长椅上,对我点头微笑。我和他打招呼。自我介绍换来他的名片。啊,您是蔡老师!久仰久仰。

“仰”是客套,“久”却是真的。我知道他的名字,是上中学时从图书馆借来的一本诗选。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是众多入选者中一位。我中意集中的短诗《小河》,作者就是他,抄下来,连同名字。我把这一往事抖落出来,蔡老喜不自胜。友谊马上升温,聊得不亦乐乎。

蔡老高而瘦,站起来和我握手时,我想起个子与他相仿的老诗人纪弦,纪老以‘槟榔树”自况。彼树细高挺拔,蔡背驼肩塌,一看便知是被苦难摧残多年的。蔡老走路,我更看出问题:一歪一歪的,但不注意看不出,因为杖不离手。手杖是木做的,上了黄漆。我问是不是在黄山买的。他笑问你怎么知道。我说我也在那里买了一支,用来登山,似乎才20块钱,不过那是十多年前。他说我也是。

会后和蔡老约齐外出,坐在旅馆附近的星巴克喝咖啡,还在附近的土特产店铺逛了一趟。夸他身体棒。他说,不算很好,但够韧——为肠胃癌做过六次手术。拉起衬衫让我看腹部的疤痕,问,像不像地图?我说,长江黄河都不缺。相对大笑。从谈话知道,他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以新诗评论崭露头角,多篇理论文章刊登在国家级刊物。1957年栽在“阳谋”中,去边远地区的农场改造了22年,1979年才获改正,进国家级刊物担任理论编辑,直到退休。随着思想交流的深入,我发现他是顽固的守旧派。他欣赏的新诗,止于臧克家者流的现实主义。我喜欢上他,倒不是因了他的学养和品味,而是他热情似火的个性,出其不意的幽默感。他极少透露政治立场,我起先以为他有城府,但慢慢省悟,是为了避免与我冲突。早在开笔会那阵,他在饭厅目睹我不假辞色地训斥一位讥笑改开的人物。

笔会结束,和蔡老一起去机场。我要替他拿拉杆箱。他不肯,说你也有行李箱。我说我一手拖一个没问题。他顽皮地说,算了,别看我拿拐杖,走起来你未必赶得上。果然,坐主办方的车到了机场,卸下行李,两人前往候机大厅的路上见识了:他左手拖拉杆箱,右手所握的拐杖有如船桨,往前一戳,一只脚跟进,拐杖马上再戳,另一只脚随着,两条腿展开竞赛似的,你追我赶。我非要小跑,不然被他拉下一截。到了不同候机口,我喘着粗气和他握别,相约尽快再见面。目送他远去时发现,夹杂在步态正常的登机者中,他的走姿格外抢眼,一下子超过前面的所有人不说,跳跃如舞蹈,怪不得好些人停下,对着老怪物指指点点。

约是约了,并没指望。除非我去他居住的Y市。然而,他突然飞抵广州,那时分别不到一个月。原来,他要去香港与一位海外诗人面商,人家要出版诗集,他答应写序言和介绍出版社。事情办完,顺路来F市。他坐网约车到我所在小区前。我下楼迎接。怕慢待老人家,邀请他入住附近的旅馆。他说我就是要住你家里,看土造“美国佬”怎样过日子。

在附近的餐馆吃了晚饭,顾及他今天上午从香港坐飞机抵达广州,一路劳顿,腿脚又不好,我问他要不要看看街景。他说好。我站在街旁要截出租车,他说不必,走走路嘛。我不好反对,指了指远处的霓虹灯,告诉他那里是新开张的购物中心,其豪华在国内少见。他没吱声,才数秒钟功夫,已撇下我,走在前头远处。我小跑追上,笑说,还是这么厉害!他不好意思地说,惯了,不走则已,走,必然是这样子。我说行,奉陪到底。走进商场时,心里想,他得修炼多久啊!

从商场回到家。我泡了一壶上好的普洱,和他坐在客厅。我对他,怀着极强烈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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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以后,我上网查了他的著作和涉及他的信息。除了了解他的文学观,还注意到一桩匪夷所思的轶事:反右运动中,他是F省一所职业学校的教师,二十出头,雄姿英发。那年代,小蔡老师已常常发表作品,可是校里的名人。大鸣大放刚刚开始,省教厅调他去突击编选一部本省的文学史。他离开了本单位,住进Y市的招待所。待到差事完成,职校的运动到了处理右派分子的尾声。他一回到学校,就被拉去参加大会。反右领导小组的负责人在台上念出一个个名字,被点到的去讲台一侧集中。教师、职员以及少数高年级学生陆续起立,站在那一边。小蔡老师一看,被叫去集中的人都熟悉,尤其是老教师,他们的道德学问他向来极佩服。数十个名字叫完,名单上并没有小蔡老师。小蔡看看台下,坐着不动的教师群里,没有一个是他看得起的,不是业务不行就是品行有亏。他顿时感到受了侮辱,这不是硬要我和不喜欢的人为伍吗?多难看啊!他毅然站起,排进队伍里。始料不及的是,站立的一群马上给戴上“右派”帽子。会议开完,都被押上卡车,送往边远地区的农场劳教。他就这般糊里糊涂地当上右派。在农场熬到1979年,全国实行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右派们都获改正,拿到补发的工资,离开农场回原单位。难友们走光,只剩他一个。他去找专案组。对方查遍档案,并没有他的记录。原来他从来没有记入“右派分子名册”,他属“编外”。人间的荒谬莫过于此。此事我想直接向他求证。此外,我还要尽可能深入地了解,何以这一位吃尽苦头的人,对“错划”没有丝毫反感,反而迷恋解放初期虚伪的“理想主义”。

为了铺垫,我先以中性视角,不加褒贬地叙述我从网络所知道的蔡老。这一招显然命中文人概莫能外的“下怀”,谁不为“自己在文坛居然这么出名”得意?然后,单刀直入,谈到1957年那个天大的误会,问他:传言是否真实。他说,大概是这么一回事,过去太久,何况人对太倒霉的往事天然地取排斥的态度,细节嘛,你知道的比我记得的多……其实,我自动当右派,不过是“超前”。如果没外出三个月,留在职校帮助党整风,百分之一百的几率当右派,年轻气盛,热火朝天的群众运动,人人争先恐后地“向党提意见”,我怎么会保持沉默?一贴大字报,那好,中计了。从这个角度看,我也活该有这一劫。

我说,“超前”,哈哈!你太厉害了。我想,也许这就是他的人生哲学。

他继续说,不是吗?祸兮福所倚,我随着那群右派在山高皇帝远的农村,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躲过十年浩劫。我那职校,1967年学生分两派,钳工专业的学生造了大量土炸弹,堆在仓库里,被对立派引爆,那是半夜,男宿舍炸飞了,那就是我从前住的地方。要是不走,肯定连全尸也没留下。我听到消息以后,差点下跪,感谢老天爷。蔡老说完,得意地仰头,喝干一杯茶。

我叹息道,世事环环相扣,一个不小心就是歪打正着。您的“超前”说,和否定之否定,负负得正之类,一脉相通。

我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习惯使然。他说,神情似乎是无可奈何,其实是自鸣得意。

我直达他思想的内核:蔡老,您老人家似乎反对改革开放,主张回到1957年前的路子。那次笔会,我俩来不及认真讨论,只记得一桩事:我问您,邓公哪里不好?您说,解放初我出版一本书,版税够在Y市买一栋小楼。现在试试!您是搞理论的,不知道这叫哪门子逻辑?

他说,想到物价高得离谱,随口说,气话不是宏观理论。你不必看表面。我的底线是这样:和主流思潮保持距离,或者说,与“眼前”持相反的立场。长远看,未尝不是最佳的自保。拿眼前的舆论环境来说,我唱反调,至多是提拔没我的份罢了,这么老还在乎吗?主要是,维持与众不同的姿态。

莫非这也是“超前”?我问。

随你怎么说。

严肃的探讨到处为止,接下来说点文坛闲话。便道晚安。各自就寝。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餐,我送他离开,他说要试搭地铁。我陪他往地铁站走去。他是外甥打灯笼,拿着手杖走在前,我在后面赶。

我忍不住了,要他揭开走路的奥秘。

他一边演示一边解释。

你看,迈出的一只脚落地前,身体重心过分前倾,势必扑倒,另外一只脚必须马上跨出。越担心跨步越快,如此往复,无形中加速。所以,我这半残废,成为走路冠军。真是讽刺!

我模仿他的走法,不一会就喘大气。

他说,我在农场那阵,扛木头下山摔断右腿,养伤期间学走路,从那时开始就变成这样。

一脚往前,怕失去平衡,另一只抢先迈出。这走法,是不是“超前”。

他说,算吧!唉,好歹都是命。蔡老说。

几天以后,我给他快递一本书,那是毛姆的自传体小说。里面道及,跛子走路,小心翼翼地迈步,慢是免不了的,难道他不想快走吗?行动落后于本心,那是没办法。你却完完全全相反。

但这一层我没挑明,让他意会,然后为“超前”哲学自得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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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荒田简介: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7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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