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留 名(刊《今晚报》)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刘荒田 来源:《今晚报》副刊   
2018-11-26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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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旧金山一个居民区的活动中心里锻炼,注意到篮球场硬木铺的地面有几处黑色痕迹——不难辨出,是口香糖的残余。可以想象,一位打篮球的小伙子,边嚼口香糖边打球,末了,往地上一吐,接着,胶状物被杂沓的脚踩了无数次,变为一个黑点。它如此触目,清洁工是不会放过的,后者用上化学喷剂,很快将之铲除,但永久性地留下污迹。细加追究,可以是无心之过;但我以为,肇事者这种行为类似狗撒尿,是故意的,为的是在某个地方留下“自己的印记”。也是在旧金山,唐人街附近的社区中心,门口的水泥地被口香糖残渣密密实实地覆盖,胶状物吸附在粗糙的地面,成为又一层“地板”,可算是一个时代的“集大成”式展示。

  由此想到街旁新铺的水泥地,只要屏障容易越过,往往难逃好事者的手或脚的“加工”,甚而有半拉子艺术家留下的抽象画或字样。此辈轻而易举地达致小规模的“不朽”——水泥地干了以后,其痕迹和时间同在。想起苏东坡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泥到了暖和日子是要融化的,天才如坡翁,也没妄想自己所到之处,都是飞鸿在未干的水泥地上的爪印。足见现代人留名容易多了。

  “好歹为生命留印记”的动机,算不算不可变易的人性之一呢?东晋的武夫桓温有言,“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留下什么不重要,要紧的是“留下”。一位资深出版人曾满怀感慨地说,在改革开放之初,一位退休教师上门拜访他,要求出版生平“心血的结晶”。出版人审阅了他呈交的稿件,总体水平在中等以下,稍可读的只是晚年读书心得,此外多半是思想被钳制年代所写的应景文字,如思想汇报、教学总结。老人家还说,自己写过许多斗私批修体会,但后来觉得不合适,没收进集子。出版人和作者坦率地讨论,指出这样的作品达不到出版的要求。老人说,这我知道,自费行不行?我有私人储蓄五六万元,全拿出来好了。出版人问:“你为什么要出书?”“雁过留声,人死留名。我晓得凭我的斤两,不能在大范围留名,但让子孙后代知道我这样的祖先,让朋友也记得我,值了。”说来说去,他不愿意他离开后,就在人间彻底泯灭。出版人从他极恳切的表情想到张岱对“名心难化”的描述:“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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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下痕迹”之为人性,即只要外力不予压抑,就自然而然地呈现的天然属性,是生命的动力之一。它从来是中性的,可以是粘在球场上的口香糖残余,也可以是历久弥新的巨著上的署名。消灭它,一如命令肠胃不准饥饿——对之,只有引导、疏通一途是正路。

  “名利”二字,对于不虞冻馁的中产阶级和业已进入老境的群体,“名”在“利”之上。叔本华称:“名声是智者们最后才放弃的东西。”清高者口口声声说“淡泊名利”——不注重金钱上的得失容易,毫不在乎名,却是万万不行。如刘晓庆早年的名言:“当女人难,当名女人难上加难。”为什么?若是彻底的淡泊,则连宣言也不发表,躲在山洞默默终老。发表文章,接受专访,这本身就是或隐或显的“求名”。

  我在球场上目睹口香糖遗痕,憬然一惊,从而自我警诫:生生掐掉名心,是违拗本性的,这样做的第一个副作用是使自己搁笔,从而失去生命最后阶段的创造之趣。但是,留下好一点的“名”是必要的。为此,“做人”和“做文”都马虎不得。

(本文刊《今晚报》副刊201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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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刘荒田简介:

       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移居美国。曾任旧金山“美华文协”会长,现任荣誉会长。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4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

       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

       2018年《中国出版传媒商报》发布统计报告,名列2017年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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