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一说便俗” |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
作者:刘荒田 来源:《侨报》 |
2019-09-27 08:58 |
一位左右逢源的老作家指出,有些现象“老百姓确实不容易分清”,比如,学问高、大、上、深的左右逢源,做人老练乃至滑头的左右逢源。进一步说,学问深与脱离实际,脱离群众;学问大与装腔作势,周到全面与公关手段,登高望远与大言欺世。如此种种,“你还是分不清楚”。教人敬畏的世故者,就这样“开启民智”,我在佩服之余,想起“后续”问题。 那就是:经启蒙后,先前浑浑噩噩而如今终于“分清”的“老百姓”,该怎么办?这一问题,对老成练达如此公,“做人”炉火纯青的一类,当然好办。不过,他们不会告诉你底牌,理由是:“一说便俗”。 一个出自《世说新语》的典故,早已耳熟能详:西晋的王衍自命志行高洁,从来不提“钱”字。他老婆想试探虚实,趁他熟睡,叫仆人绕着他床边铺上一大圈钱。王衍早晨醒来,发现被困,边命仆人“举却阿堵物”。“钱”被他绕开,该办的事也办了。这一套路,可归类“替‘盗泉’改名”:“古之君子,恶其名而不饮;今之君子,改其名而饮之。” 一眼就看出滑头,作貌似学问高深而脱离实际,脱离群众的报告,装腔、作假的聪明人,以一句“说出来有污清名”敷衍。他们走到极端,是隐藏自己所有的窝囊事。清代杂丛小说集《东山谈苑》有一则:“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 往下探究,“看”出了丑恶世相的聪明人,会不会一怒而起,对虚伪、丑恶、纯为自己谋私利的“左右逢源”予以揭露,反击呢? 首先设置前提。老于世故的聪明人,是这样的群体,以自己得到保护,利益不受损害为底线。底线若在,他们便站在道德的干岸,淋漓酣畅地发挥机智,幽默地嘲笑之。如果遇到以下情况,大多数人忙于左右逢源,尤其是顶头上司,正在左右逢源的兴头上,聪明人如何自处? 比如,聪明人所在的单位,年关将近,头儿通过并不光彩的手段搞来一批年货,出于“有福同享”也好,“错误人人有份”也好,每人拿到一份。聪明人敢拍案痛斥头儿吗?敢犯众怒吗?聪明人乖乖地拿了,至多在日记上感叹,痛骂自己。又比如阴险的赵高当权时,聪明人也当着朝臣。赵高把一只鹿牵上殿,声言这是马,继而强迫所有朝臣公开表态。聪明人敢不敢提出反驳?如果允许弃权,他必选择缄口。但是赵高不会给予逃避的机会的,要么顺从以苟活,要么慷慨就囚,就死。你说,聪明人怎么办?从殿前回去后,他也许写诗自谴;但当场,他只会乖乖地附和炙手可热的丞相,甚而即兴来一首《骏马颂》。 把人间的丑恶看得清楚的人越来越多,是大环境使然。资讯日益发达,网络无远弗届,人渴望真相,致力于去除屏蔽,吹去谎言的泡沫。如果说,处世若求圆融,模棱,折中,两边通吃,未必可一概否定;而面对真假之辨,合法与非法之辨,邪恶与正义之辨,这些非黑即白,排斥骑墙的二元选项,你怎么选边,才是至关重要的。尤其是站在良知一方,直接的危险是家破人亡、牢狱之灾之时。 聪明人教会你“分清”左右逢源的同时,自己也实现了另一层面的“左右逢源”——既当清流又在世俗社会吃得开,兜得转。世间的成功人士不会就“如何成功”和盘托出,以教授人情学位专业的众多聪明人亦然,理由是不约而同的:一说便俗。 (本文刊发于2019年8月18日《侨报》副刊)
作者刘荒田简介: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5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 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