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说“得知” (刊《今晚报》) |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
作者:刘荒田 来源:《今晚报》 |
2019-09-11 18:05 |
清人薛雪所著的《一瓢诗话》有一则:“花蕊夫人‘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如其得知,又将何如?落句云:‘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一质问,对战乱年代、兵燹之后只配“贡献”烈女坟和贞节牌坊的弱女子而言,何等解气!如今信息传递高度发达,“得知”比起旧时深宫,容易不知多少倍,但依然是问题。 在这方面,人存在先天和后天的局限。面对同一事件,人们求“知”的途径、范围、所持立场与视角,千差万别。“事实”是庞大的象,而人往往是只摸到很小一部分的瞎子。新闻学中有个著名例子:某教授为了把上述弊病直观地展示出来,导演一短剧——上课至半途,教室冲进几位“歹徒”,殴打、抢掠,砸烂桌椅,然后呼啸而去。教授待学生惊魂稍定,布置作业:报道刚才发生的事件。事后,学生各自完成的稿子中,对凶徒有几人,其性别、身高、模样、动作、语言、神情,持何种武器,怎样行凶,打了谁,伤势如何,被害者的遭遇与感受等诸多细节,存在大大小小的差异。好在,“有人进教室抢劫”这一基本事实没受歪曲,这就是“最大公约数”。别以为做到这一条轻而易举,弄不好,会被写成桃色事件、行为艺术乃至商业噱头。 可见,人要厘清云里雾里的事实,可行的只有笨办法:一是抛弃先入之见,深入地,多侧面地调查;二是对照各方面的资讯,梳理对立、矛盾的陈述,从疑点挖掘真相;三是沉淀——新闻唯新,为了赶独家、头条,疏漏在所难免,要看清真相,有时只能靠长期跟踪。绝对的“真”难觅,只能接近;因为人性本身就如“罗生门”一样复杂——但是,至少,我们不能指鹿为马。 欲达此目标,须置入大前提:排除特别利益者的干扰、屏蔽,此事难度比深宫的女流之辈知道大军举降旗大得多。单举一个久远的例子:上世纪80年代中期,美国国家广播公司(NBC)一记者采访了一位常年在首都华盛顿露宿的黑人女士。女士是个失业的流浪者,她外表整洁、谈吐高雅,对流浪生涯并无怨言;相反,她强调这是自己的选择。可惜记者不识好歹,在她侃侃而谈幕天席地如何自在的间隙,插了一句:“请问您去哪里上洗手间?”结果,记者捅了娄子,被气红脸的女流浪者责为“侵犯隐私”。这一访谈播出后,记者被炒了鱿鱼。流浪女人就此走红一阵。 接下来的三十年,“怎样正确地说话”成为美国政客们最大的心病。再讲一例,20年前美国某小学,老师讲解美国印第安人的历史,对白种人祖先屠杀印第安人的罪行作了沉痛检讨,最后下结论:“其实,印第安人一点也不野蛮,他们和我们一样优秀。”这一说法遭到批判,因为含有以下“不正确”:一,前提是‘我们优秀’,再以‘我们’即‘白人’为标准,去比较和裁决,得出‘人家和我们一般优秀’的结论。二,即使印第安人“不像”白人那样“优秀”,白人就有权利实行种族灭绝吗? 到了2019年7月,加州柏克莱市议会一议员提出议案:官方文件中一律废除“性别”。“兄弟”“姐妹”不用,称“Sibling”(同胞,包括兄弟姐妹),男警察、女警察不用,用“Police officer”(包括全部),窨井(Manhole)、人造(Manmade)、人力(Manpower)这些词带“man”(男性),须实行“去男性化”。 由此可见,真正客观真实地去描述某些人与事,并非易事。无论社会如何发展,“得知”与真实之间,仍有一段距离——这并非因为我们不想去了解真相,而是因为既定的潜意识和思维习惯,在真相之上构成了一层保护膜;而人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能够一次次地打破这层保护膜。 (本文刊发于2019年9月7日《今晚报》副刊)
作者刘荒田简介: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5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 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