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谚语太古老，太常见，已成为榨干的柠檬。可是，它的理性内核，依然坚硬，带着无限生命力。我想起它，是因想起一则文革逸闻：上世纪70年代初，H在县写作组担任骨干。此前，文革高峰期对立两派的内斗中，H作为一派中最强悍的“文斗干将”，写大字报出尽风头。因此，实现大联合以后被借调到县革委会“革命大批判”写作组，任务是单一且确定的：替革委会王主任捉刀。

　　王主任文革前当记者，笔头不灵光，但对笔杆子的功用了如指掌，对麾下的写作组特别是御用笔手H管得特别严，差不多每天布置一个题目，一个星期出一篇“重头文章”，如经验总结，调查报告，至不际也得来篇把“学习毛主席哲学著作札记”，害得H夜以继日地伏案，眼睛布满红丝，常常地，开通宵写好，一早拿着一沓稿纸从房间走出，门一推，滚滚浓烟随之——他一晚要抽烟两包。但凡重要稿件，必署王主任的名字，尽管他有时连看一眼也来不及，一篇篇往报社和上级上送。H的脑瓜子好使，稿件几乎百发百中，不时被省报採为头条。每年年终评奖，王主任的“作品”都为自己赢得很多好处，被誉为“X城一支笔”，仕途看好，据说已内定为地级市第二把手。

　　某年，王主任在获奖次日，到写作组去，和手下分享喜悦。他特意踱进H的小房间，既不是慰问，道谢，也不是封官许愿，而是炫耀：“看到了吧？我那篇《南村经验》被省革委会T副主任在大会表扬了，至少13个县级革委会主任在小组讨论中提到我这一篇给他们的启发。还有，上了内参的《从反修防修战略高度看乡村集市》，地区宣传办印发到公社级──-哈哈！我是不是文曲星下凡？”他使劲拍H的瘦肩，H疼得差点叫出来。

　　王主任仰头大笑时，扭成一团的脸被H迷惘的眼笔直地盯着。H百思莫解，是哪里跟哪里呀?说他喝高了，不像，人家刚才在大厅和大家谈笑，并没有失态；说他吃错药也不像，向秘书交代事情清楚得很。然而，不是中邪吗？王主任勾着指头列举的文章，哪一篇不是我熬出来的！王主任身为冒名“作者”，唯一值得H感激的，是给予充分信任，愈到后来愈是放任，定稿看也懒得看，别说修改、把关。然而，他居然正儿八经地对原作者说，文章全部是他炮制的！不是作伪，不是幻觉，而是斩钉截铁的“认定”。

　　H为了验证王书记此举出于一时糊涂还是思维定势，作了许多侧面调查。最后，作出结论：这么多年下来，“毫无愧疚地享受人家的劳动成果”这一习惯业已成为王主任实实在在的“自然”。何谓“自然”？类似母亲生孩子，肉体受伤会生疼感。

　　从“习惯”到“自然”的本质性转换，关键在无数次的重复。人对往昔印象的“自然”反应，是逐日作减法。如果有别有用心者，特别是具备充分镇压之权，封杀之权，改头换面之权的人物，长期地密集地单一地以相同谎言替换老百姓脑袋中正在衰减的“真实”，那么，他们是能够完成黑白颠倒的“洗脑”的。有鉴于此，中国的古人献出成语“三人成虎”；希特勒的宣传部长戈培尔拿出“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真理。”上文的王主任是活生生的实例，他可爱的灵魂自动自觉地进行“选择性遗忘”，一厢情愿的筛选和记取，居然把自己骗得一愣一愣的，顺理成章地成为“卓越写作者”。

　　刘少奇在遭受非人迫害时以“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自我慰解。进一步问，人民写的“历史”在哪里呢？形诸卷帙还是勒石呢？除了从“道路以目”的网眼侥幸漏出的少量“口碑”，剩下来不就是成王者肆意涂改，充满对失败者的污蔑和对胜利者的美化的“正史”？和贪腐一起滋生的，是王主任者流的自我感觉，没有任何监督的权力不但使他们的私欲无限度地膨胀，长久地遭受下属和别有用心者的廉价吹捧，他们终于找不着北，真以为伪装就是真身，面具就是皮肤。

（原载《今晚报》，《理论与当代》杂志转载）

　　作者刘荒田简介：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7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

　　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