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可以度身定做吗？英国经典散文家兰姆替一个名叫“伊利亚”的专栏作家这样做了，事见于《故伊利亚君行述》一文。理由是此“君”“文章里的那一点儿幽默味儿差不多已经耗干了”。读了全文才明白，这堪称温柔的“死刑判决”是下给兰姆自己的替身。此前兰姆受邀为《伦敦杂志》每月写随笔，“伊利亚”是笔名，写了两年半以后，兰姆不想再写，便以诙谐之笔作自我了断。

　　今天，和数位同龄人在茶楼上，拿兰姆这一逸事讨论了一番。进而探究：对活人可否如法炮制？答案是：部分地可以——首先是死刑犯和自杀者，其次是病危者（美国一些州份已立法批准“安乐死”）。至于其他人，此事无人可染指。

　　座中一位滑稽多智之徒偏要钻牛角尖，提出：姑且知不可为而为，他举本市一位华人社区闻人为例。

　　唐人街一个历史最长、势力最大的A会馆，它的会长须是属下次一级会馆的现任会长，取轮值制，任期总数为半年，但分三次履职，每次两个月。坐庄时间太短，若要办稍大一点的实事，走完向董事会提案、辩论、表决的程序，时间已耗得差不多，所以传统上被目为给就任者镀金的“荣誉职”。好在，即使仅仅着眼于“风光”，也蛮有看头，至少有三个高潮：一曰交接仪式，请市长、市议员等本市头面人物出场作监誓人，新旧会长移交印信，新会长发表演讲，重复三次。二曰庆祝就任，主要举措，其一是侨社团体、名人、亲友付钱在各大报刊登全页贺辞，其二是举行人数数百的庆祝宴会，也是三次，开销由各团体和新科会长分摊。会长上任，马上炙手可热。社区各种活动，从五花八门的同乡会、同学会、联谊会领导班子竞选，医院、图书馆、学校扩建，到选美，务必亲自出席，发表讲话。到各市拜会同级团体，参加海内外恳亲会，祭祖大典。五花八门的慈善捐款，堂堂会长要身先士卒掏腰包，进各宗亲会的祭坛，少不得付“香油钱”表示敬意。

　　海外社团，最教普通老百姓欣赏也最教会长们烦恼的，就是基本上没有“自肥”的门路，谁当都是大年三十的“福”字——倒贴。会长上任以后滋味如何？我们均感好奇。座中一位在某同乡会当“总长”的朋友，揭开一些秘密：“昨天我在唐人街和新任会长聊天，他哭丧着脸说：‘知道我为‘风光’付出的代价吗？迄今已是六万美元。’”

　　我们一边喝普洱茶，一边围绕这位动用自家最后积蓄（也叫“棺材本”），加上儿女资助才勉强对付任期开销的会长的处境，一致认为，人生需求诸层面中，“满足自尊”高于饱暖和性欲，老先生既将“此生务必当一回会长”悬为最高理想，又自甘破财，绝无贪腐的劣迹，当然值得充分肯定。鉴于会长芳龄八十有八，生的辉煌之后，如果有一个美好的死，那就更加圆满。至于死成“鸿毛”还是“泰山”，不是他本人说了算数；但如果他追求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尾，那么，“死得其时”兼“死得其所”，则既省力，又符合炒作学上的“效应最大化”原则。

　　我们私下认为，最佳时间点是“任上”，最好的地点是在某次慈善或助选大会，他作慷慨激昂的演讲之际，或者在就职仪式，上千人起立鼓掌祝贺的高潮之中，又或者在接待别州别市同类会长或官员的宴会上，酒酣耳热之时，心梗适时而发。这么一来，报上的讣告以及地方中文电视套的新闻节目上，立刻获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美名。

　　如果说，“秀才人情纸一张”，文字的影响力有限；那么，至高级别的礼遇就非“死于任上”莫属。何以见得？A会馆的会长采轮流坐庄制，一年就出五六位，50年下来，往生的不算，从“会长”转任“元老”的数以百计，“现任”和“前任”会长比，前者的葬礼，花圈至少比后者多100个，挽联多50副。市长和议会议长不敢怠慢，必在追悼会致辞，所有官员出席遗体告别仪式。出殡那天，会馆将以公款聘请最好的管乐队。车队少说有300辆各式车子。市警察局将委派上百骑摩托车和汽车的警察沿路维持秩序，保证他往天国一路畅顺。遍观唐人街葬礼，几人有这等场面？单有钱办不到，头衔更大也办不到，关键在于时机。而况心梗没有预警，在人生的高潮戛然而止，无痛苦，无恐惧，允为最佳死法。

　　我们把茶壶里浓酽的普洱喝成白开水时，为可爱的会长作的“死亡设计”近于完成。“且慢，人家不想走呢！”是啊，彻头彻尾的伪命题，谁愿意在人生高潮中撒手？即使愿意，谁能设计一个完美的死？总之，说了白说。只赚来哈哈大笑。

　　最后声明：只是在小圈子说着玩，绝无轻侮任何“会长”的意思。

（本文刊登于2019年10月10日《羊城晚报》花地副刊）

　　作者刘荒田简介：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6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

　　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