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人的封套 |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
作者:刘荒田 来源:《羊城晚报》副刊 |
2019-04-05 09:13 |
英国十九世纪最出色的随笔作家兰姆,这样描写一位书呆子:“纹丝不动地站在古旧的书架中间,活脱脱就是一本书。我真想把他塞进一个俄罗斯羊皮封套里,在书架上给他找个安身之处。”书呆子面对书架,为何变为“雕塑”?我想来想去,只好这般解释:某个瞬间,他要么被眼前的某一本神奇的书摄去魂魄,要么正为了书而祈祷,要么对着书想入非非。但不可能长时间如此。书呆子,顾名思义,是爱看书的,较常见的行状,该是把书打开,一页页地翻,阅读,沉湎其中,最大的可能是沉默,但不排除出位的举措,如喃喃自语,如高声朗诵,如绕室徘徊。无论怎样,手里有书才切题。不过,找一个合适的“封套”,把人塞入,插进“书架”,这一奇思妙想,引起我的兴味。 这样的“封套”,上面的“书名”,无疑是某一种“人”。兰姆用上俄罗斯羊皮封套,上面所列的书名该是什么,不言自明。同是“书呆子”,还可细分,如:炫耀型,沉思型,文抄公型,掉书袋型,食古不化型……放开来看,一样米养百样人,我们可否仿效兰姆,用封套,将类型化的“人”塞入,加上不同的标签? 小时候,从看电影,看小人书,到面对一个不明来历的陌生人,好奇心聚焦于“是好人还是坏蛋”;在举国仇美的年代,问题变为:“是美国还是中国?”非黑即白的思维,“封套”只有两个。如今是信息化时代,找“封套”更容易。随手可拿出:任何时间和场合都忙于低头刷屏的,是“手机控”。不是遍地皆“粉”吗?忠诚于某种货物,如苹果产品,叫“果粉”;狂捧某歌星,影星的,叫“X粉”。“粉”有级别,如入门级,铁级,骨灰级。同样,“渣”可细分,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放进“人渣”的封套。因功课不好而自惭形秽的,放进“学渣”。为人温和,不走极端的,放进“佛系”。得不得理都不饶人,在微信群包办辩论的,放进“杠精”。 人的本性虽然难移,封套却可更换。鲁迅笔下的一群,但凡有热闹可看,“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似的,向上提着。”其中有的“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的“看客”,如今叫“吃瓜群众”。 发挥到这里,却踌躇起来,“归类”把五花八门的“封套”插进“人样博物馆”里头的“书架”,是哲学家、社会学家的专业。从如今热门的“大数据”归纳而得的“封套”,偏于表象、片面,只着眼于最大公约数,给人的一个或数个方面贴标签,却难以反映全貌和本质。而况,在流行“墓志铭式的郑重表扬”(张爱玲语)的社会,烫金“封套”华贵有余,而里面,恐怕是谎言的集合。文学却相反,专注于单个的、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其功用和“封套”是相反的——把“标签”毁掉,致力于深入的挖掘,立体的表现。仍然以“书呆子”为例,他不可能总是面对古旧的书架“纹丝不动”,而迟早要走出书斋,若然,他的人生是这样的呢?比如,被剥夺拿书本的权利以后如何,凭学问赢得上面的提携,当上“文胆”以后又如何?即使“呆”没有大的改变,也应出以不同的形式。 洋鬼子云:“爱整个人类容易,爱某位邻居却难。”前一句和“封套”有关,源于概念的抽象;后一句就是文学了,难处在于:以满怀爱意的笔,触及不可爱的“邻居”那可爱、可悯的心。 (本文刊登于2019年3月27日《羊城晚报》花地副刊) 作者刘荒田简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