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在生命的末端 (《羊城晚报》首发) |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
作者:刘荒田 来源:《羊城晚报》花地副刊 |
2018-11-06 22:55 |
一次,和几位友人参观位于旧金山郊外修士堡、价值上千万美元的豪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个遍,当着主人的面,极尽赞叹之能事。归途上,讨论一个话题:让你拥有宅子的产权,你可愿意入住,直到终老? A说,卧室在二楼,爬三十多级楼梯,目前可以,不久的将来,拄杖或坐轮椅,就望而生畏。卧室太大,躺在超大双人床上看水晶吊灯,华丽有余,太空洞,睡得不踏实。另外,超大浴室里带强力涡漩的日本式浴池,里面灌满热水,保温不容易,这浪费教人心疼。 B说,楼上五个卧室,楼下中式和西式客厅各一,可坐40人的大餐厅,健身房,老两口怎么用?每天为了安全,巡视房屋一次费30分钟,还没说到打扫,收拾,维修。户外的游泳池,水太冷,一年下不了几次。这么大,一年的冷暖气开销也够呛。 C说:请佣人和保安不就行了? B辩解:问题不在钱,而在心理,平白多一两个陌生人在屋内晃来晃去,隐私无时不受窥视,舒服吗? D说,说来说去,诸位都来不及享受了,还是住你的一房一厅或两房一厅,充其量,要一个供写字、画画、敲键盘的小书房。 D说中了,车里五叟,年龄都过七十。都领退休金,加上早年的积蓄,小日子还算顺遂,但阔绰不起来。未至于流离失所,但住处都只相当于豪宅的五分之一或更小。 我听罢,想,岁月比任何法官、选票和移民官都厉害,它不声不响地把人的贪欲收拾了。若站在60岁的节点,对这样典雅、宽敞的住所不羡慕是假的。再往后推10年、20年,即50岁、40岁,野心犹勃勃,那年代若进豪宅参观,下意识会冒出一句:“彼可取而代之也。”转眼间,车里诸公占领了又一座关隘——名叫“古来稀”。叔本华云:“当一个人明白生命是如此短暂时,他一定已经很老了,或者说,他一定活了很久了。” 当大家谈到刚才所见——宅子里每一个房间,都安装了扬声器,用来找人,宣布开饭,发“今天有师傅上门修洗碗机”一类通知,各人的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沉默良久,最后嘘气,异口同声地说:不住算了。 于是,大家认为,如果把70岁称为制高点,踞其上,喝茶或咖啡,看云卷云舒之余,以“世故”的长镜头俯瞰往昔,就相当之超然。若以“住所”作为象征,突出的感觉就是,在做“减法”的生途上,豪宅不但嫌太大,连里面的硬件,如“派对”所需的银餐具、细瓷器、酒器,为豪饮的酒友而造的酒窖,为外出赴高规格宴会而购置的首饰、晚礼服,为“充场面”而挂的名人字画,连同高尔夫俱乐部会员证、五花八门的证明“身份”的金卡,都被冷落,最后被搁置。 如此类推,昔日的高官到了这个年龄,看门前日渐冷落,想当年一手提拔的部下、并肩战斗的同僚,要么因利害或其他关系不再造访,要么因老病而自顾不暇,会不会反省自己为了权力而钻营,卖身,结怨,构陷的种种?渴望对政敌说一句:何苦来哉? 原来,70岁的敌人,不是贫穷和卑微,也不是婚姻的围城,而是老杜诗:“名岂文章着,官因老病休。” 说来说去,老的最大优势原来是:把你过去舍命占有的,一点点地交出去。从前欲望(物欲、名欲、情欲)有多强烈,70岁以后的清理就有多彻底。 所以,五位老人有了这样的共识:以稍多一点的前瞻性,从70岁、75岁、80岁的“关口”上回望,看“老”让你留下什么,就容易明白,在生命的末端,什么都无足轻重,可主宰的只剩下身体,那还在健康尚可之时。 (本文刊登于2018年11月6日《羊城晚报》花地副刊;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作者刘荒田简介: 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移居美国。曾任旧金山“美华文协”会长,现任荣誉会长。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4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 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 2018年《中国出版传媒商报》发布统计报告,名列2017年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