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蜂窝舔蜜 (刊《今晚报》) |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
作者:刘荒田 来源:《今晚报》 |
2019-11-14 00:13 |
从亨利·多尔曼的著作里读到一警句:“人生乃是从蜂窝舔蜜糖。”蜜糖是好东西,不见英语里把它当做“爱人”的别称?追求甜蜜,享受快乐人生,是人的天性。这过程,衍为人间生生不息,千姿万态的悲喜剧。由它想起出自励志电影《阿甘正传》的名言:“人生是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将拿到哪一块。”这一句着眼于未来的不可预测性。蜂窝舔蜜则和采摘玫瑰类似,前者有蜜蜂,后者有刺,凸显人生本相——快乐和危险,美丽与艰难,或亦步亦趋,或互相依存,或互为因果,个中奥妙,足堪品味。 面对“蜜糖”这一譬喻,首先的问题是:你有没有“蜂窝”?如果它指向物质,相对于大米、面包、蔬菜、食盐,蜜糖是“高级”一点的。荒时暴月,流亡时光,人们最在乎是活命,而不是往薄胎瓷杯里的“英吉利红茶”掺入多少匙蜜糖。如果它指向精神,一如玫瑰的浪漫属生活的较高层次(也可以是伪装高雅者的摆设),你有没有追求的意愿?比如,通过阅读,思考,讨论、践行,以品尝过程和结果所含的“蜜”? 决定人有没有拥有、接近“蜂窝”的可能的,被笼统地命名为“命运”。长久以来,人给“命运”和“性格”画上等号。此说只对一半——当人在贯彻自我意志上具备起码的客观条件及能力时——然而,怎么可以忽略大变动时代一波波的“形势比人强”呢?二战期间奥斯维辛集中营里上百万犹太人排着队走进煤气室,在划一的残忍至极的“命运”前,任是怎样的“性格”都派不上用场。从这个角度看,“命”乃失败者、潦倒者的专用词。碾压他们的外力,包括“冥冥中自有定数”,供他们事后搪塞悠悠众口或自我安慰。胜利者呢,不需要命,不信命,项羽哀叹天亡我,在败走乌江之时。 待到有了“准入证”,在嗡嗡营营的蜂群包围中,你开始作业。你不是专业养蜂人,人家的头部有护罩。而且,有经验的蜂农,徒手取蜜也毫发无损;而你的工具是舌头,唯味蕾尝得出蜜的味道。怕不怕舌尖挨上一蜇?舌头发肿,再甜也白搭。然而,别无选择。除非你放弃。于是,有了技巧的讲究,怎样避开蜂群,往哪一位置下嘴,如何善后。 把这看作追求者的象征——进取之时,于危险和痛苦无所畏惧,是不错的。这一过程,工蜂这一舍命保护蜂房的“敌人”,你一边提防,一边该礼赞它们。采蜜可是普天之下最为美妙的双赢。是故,泰戈尔诗说:“蜜蜂从花中啜蜜,离开时营营的道谢。”人享受它们的成果,难道不该放下身段? 不过,即使人以挨蜇换来预期的目的物之后,也不能一律加上“从此日子甜似蜜”的标签——也许,肿大的舌头使你无福消受;也许,日复一日的甜让你腻味,你竟发出“不过如此”的叹息。然而,蜜的诱惑是永恒的,痛苦一旦消减,厌腻被平常日子的“乏味”渐次取代,追逐蜜糖的欲望又变得炽烈,下一波的舔蜜冒险又开始。 为保险计,不少人径直购买瓶装蜂蜜,一如情人节送装在盒子里,裹在花纸里,去掉刺的成束玫瑰花。 如童话照例有一个这样的结尾: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美好的生活,佛学故事“丘井狂象”揭示了舔蜜的“下篇”:一个人在旷野被野象追逐,疯狂逃命,突见前面有一口枯井,急忙抓住井旁枯藤下到井里。未及一半,却发现一群老鼠正在咬噬树藤,井底又有毒蛇向他吐信,树上还飞下一群野蜂蛰他。万分危急之际,树上的蜂窝滴下一滴蜂蜜,恰好落进此人口中。自此,他满脑子想着蜂蜜的甜,不再理会眼前种种苦,竟不想从井中出来。原来,这就是人的“快乐”。 (本文刊发于2019年11月14日《今晚报》副刊) 作者刘荒田简介: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6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 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