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做饭”的小螃蟹 |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
作者:刘荒田 来源:《北京晚报》 |
2019-07-09 21:38 |
“做饭的小螃蟹”一语,我是从周作人回忆童年的散文中读到的。那一刻,虽然身在旧金山滨海的家里,帘外乌云低垂,满目萧瑟,但心里洋溢着鲜亮的阳光。立刻记起三个月前在故乡,漫步于饱满稻穗谦逊低垂的田垌,脚边是水泥铺就的水渠,浅水凝滞,俯首看,自不必说鱼和藻荇,就连最讨厌的吸血蚂蟥也绝了迹。想下去,还有一种溪边活物,与儿时的记忆紧密牵系,却道不出名字。幸亏周作人的散文提醒了我:是它! 这种小螃蟹的土名为“蟛蜞”,和大闸蟹、河蟹并非同类,壳身不大于半个鸡蛋,在水边土堤的小小洞穴栖居。乡村孩子光着屁股在河里戽水捉鱼,鱼未必有,但岸上少不了蟛蜞,它们在小洞探头,如果没发现敌人,就放胆外出觅食,一受惊吓就缩回洞里。偶尔,蟛蜞潜在水下,把鱼钩上的蚯蚓钳着拖行,浮标在水面疾走,垂钓者以为是大鱼,惊喜之至,把钓竿猛地一提,见线端爪子乱扒的小东西,骂一句,甩得远远的。 蟛蜞的个头很小,无肉且极腥,凭借味道糟糕这个优越性,没人逮它们,一如庄子笔下的樗(臭椿树),疙瘩多,不中绳墨,所以避过刀斧。如果蟛蜞落入渔网,即使不被扔弃,也只能送给养鸭的人家。但在困难时期,它却成了抢手物。没米下锅,脚部浮肿的人一窝蜂地涌到河边,挖遍堤上洞穴,掏出蟛蜞,煮熟了吃;讲究一点的,盛在甕子里用盐腌制,那是土产“虾酱”的绝美替代品。 这类往事,是常常忆及的,但心头很少泛起诗意,唯独周作人文中的“做饭”感动了我。蟛蜞爱喷泡沫,这让饥肠辘辘的孩子想起自家的瓦煲或者铁锅,饭将熟时,就是这样从盖子边沿冒泡,噗噗的微响,伴着第一缕销魂的饭香。广东四邑乡下的孩子称之为“蟛蜞做饭”,和周作人的家乡浙江绍兴的叫法不谋而合。周作人推荐的儿歌,有一首这般向螃蟹发问:“你为什么口吐白沫?是不是刚刚吃过午餐,正在漱口?”想象力进了一步,但附上城里人的斯文,野性不见了。 眼前,雨来了,小得不像话,下很久小半地面依然是干的。雨可有声音?蓦地想起小小的蟛蜞冒小小的泡沫,那声音儿时耳熟能详,它是流水之上奥微而隽永的天籁,如拉最细的丝线,如风穿过最小的缝隙,如少女思春的泪,尚未成滴,躲在睫毛的“拉链”里头,为流还是不流踌躇。晨起读台湾散文家简媜的新作《散步到芒花深处》,开头有一句:“旅行,通常有个潜藏的倾向,把自己变小,小到像蝌蚪,瓢虫,不被找到。”我异想天开:我若变小,就当一只能“做饭”的蟛蜞吧。 沾了些微诗意的思路,延伸到家乡流传百年的爱情传奇。梅菊姐和阮阿四这对恋人爱情的萌发就因为蟛蜞——梅菊姐在河里打猪草,一只蟛蜞钳住她的大腿,她又疼又慌,大哭起来。小伙子阮阿四正好路过,见状跳下河去,把凶狠的蟛蜞摆平,还拔了药草,嚼烂,敷在她的伤处。小伙子的热忱赢得了姑娘的芳心。这是开端。后来阮阿四要出洋,行前把一枚铜钱分为两半,一半自留,一半赠伊人,相约再聚首时即谐花烛。不料一去经年,阮阿四境遇不佳,无法依期还乡。后来,两人邂逅在梅菊姐的婚礼,原来她等他不得,只好另许他人。碰巧新郎是阮的朋友,两人向新郎出示铜钱,详诉前尘往事,新郎被感动,大度地让出新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本文刊登于2019年7月8日《北京晚报》知味副刊) 作者刘荒田简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