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出门买报，雨刚停，懒得拿伞。走一趟不过十多分钟。不料在杂货店付款那一刻，雨又来了，凶猛十分。出店门，贴着墙壁，借头上建筑物的雨篷挡雨。走到富国银行门口，我退进玻璃门后，第一个念头是跑过第32街，对面是咖啡店，我进去点一份配咖啡的早餐，把报纸看完，雨该下得差不多了── 一摸口袋，只有几毛钱硬币。那么，只好被雨罚站。

　　面对大街，发现雨很有看头。雨线笔直，繁密，闪着暧昧的光，沙沙之声煞是悦耳。这不就是一本直排的大书吗？一行雨是一行汉字——别以为这个国度所有纸上文字，只要是英语，无一例外地“蟹行”；连手里的中文报纸，十多年前起亦摈弃直排。可是，周遭的商店绝大部分是中国人开的，看汉字招牌就晓得。而招牌，字体横排的几乎没有。这还在其次。又想及，中国的史书古来是直排线装本。而阅读，着眼的是言外之意，题外之旨。眼前的雨，如果一滴是一个汉字，从上而下地读，段落，页码，旨归都在“后面”。

　　“后面”为何物？一排我熟悉的店铺。只要人在旧金山，我天天和它们打交道。今天，透过雨端详其各自门面，回顾它们的往昔，沧桑况味弥漫在雨的冷冽中。

　　且看街角一家，从前是西药店，经营了半个世纪之后，抵挡不住高租金和顾客锐减的双重打击，三年前结业，空置至今。这么优越的位置，不可能没有商人看得上。它早就被一家卖大麻产品的公司租下。自从加州公投，批准药用大麻合法化之后，又给“娱乐用大麻”放行，从前遭禁的毒品将大行其道。这个华人占优势的住宅区，组织了一连串抗议活动，在公听会、市政厅、媒体，拼尽全力和公投结果抗衡——使得它一直无法“新张宏发”。从门外贴的正反两方的宣传品看到，华人为了抵制毒品，是寸步不让的。

　　和空铺隔着第32街的，是酒吧。中国人不兴上酒吧，社区内硕果仅存的这一家，是次于药店的老字号。大门上有两个弹孔，记载着十年前一次帮派寻仇，好在不曾出人命。每天一大早，一位胡子拉碴的老白人，腆着大弧度的啤酒肚，在门外边喝可乐边抽烟。酒吧隔壁，是一家小型中餐馆，早上总有个时段，六七个同胞等候座位。和它的兴旺比，它的贴邻——经营韩国式火锅的“大大鑊”日渐衰落，从一周开七天变为四天打烊，离关张不远。

　　雨势更大，我躲在银行的大门后，水汽渗入。粗粗的雨线，淋漓的墨意。一路看过去，中东人开的廉价品店，香港来的姐妹开的蔬菜店，股份制的海鲜店，牙医诊所，面包店……那家装潢简洁的咖啡店，是去年开的；其前身是照相馆，数码照相流行以后，因租期未满而走不了的老板改卖报纸── 一个早上，也是下雨，我路过，他叫住我，说我昨天买报，少付他一毛钱。我马上乖乖清还这笔平生最小的债务。

　　老板、雇员、顾客、货物、价格、人情，铺子的盛衰，所有权的兴替……在我脑子里旋转，一律湿润，清凉——雨掺进这里进行的一切。

　　风起了，雨线约齐了，弯曲，伸直，一律成为与地面成45度角的平行斜线。我为“史书”变形而吃惊，继而想到，在这个字必横排的国度，作一次折中也不是不可以的。

（本文刊《今晚报》副刊2018年10月11日） 

       作者刘荒田简介：

       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移居美国。曾任旧金山“美华文协”会长，现任荣誉会长。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4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

       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

       2018年《中国出版传媒商报》发布统计报告，名列2017年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