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当时决定去云冈时还是在清明。
       如今又是清明，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
       我去姥姥的坟上坐了一会，刚下过雨地上湿气很重，我把坟边上的一丛茅草摆过来一屁股坐上去，舒舒服服的和姥姥说几句话。
       姥姥走了十四年了，走时我才七岁。我是家里第三个女儿，超生的。爸爸因为这被撤了职，奶奶一直对我有怨气，把一碗刚蒸好的虾酱摔在桌上，要我爸把我这丫头片子送出去。
       那个时候，丫头片子是随便送人的。
       送的人家都联系好了，妈妈舍不得，怕是也觉得自己肚子不争气所以格外知道我是无辜的。于是偷偷去了姥姥那里寻主意。
       姥姥信佛。
       姥姥是信佛的，把我留在了身边。

       多年后从二姨嘴里听到这些往事，没有怨念，竟是自觉自己的不平凡，冥冥中的安排，佛给我的关照。
       姥姥信佛，可惜村子周围竟没有一处庙。于是在那小屋子里姥姥用粗布帘子隔出了一间“佛堂”，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拜佛念经。
       我总是会不经意闻到香火的味道，悠悠忽忽就缠上了我的心头。也总是会想起那个破旧的蒲团，像是载人渡河的东西。

       姥姥手巧，爱剪纸。总是会剪些莲花、小马给我，我全都压在厚厚的褥子下，晚上睡觉前拿出来看一眼，梦里就骑着马儿去奔跑了，在开满莲花儿的水塘旁。
       姥姥得闲就会坐下来剪纸，是一尊尊佛。他有细长的眼睛，温厚的嘴巴，和长长的手脚。还有层层的衣裳，边角都会飞起来。
       我看到他是有点害怕的。
       “他为什么不笑呢？” “他愁苦命的老百姓啊”
       “他眼睛看哪呢这是” “他看你呢，看咱锅台上的饭末末呢，你还不快去收拾”
       “他的手怎么这么长啊” “他厉害着呢，你不老实伸手就抓得住你”

       姥姥的佛剪纸贴满了窗户和墙壁，冬天早上赖床的时候就会睁大眼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我。有时姥姥在外屋灶膛里蒸馒头，热气一丝丝飘进来，他们竟然也飘起来了。我在被窝里看着他们的衣角在云雾飞扬，他们的眼睛在蒸气里莹润起来了，有了笑意：他们的手在并在胸前，嘴巴竟然都动了起来！我赶忙往被子里一缩。
       这一茬我谁都没有告诉，我心里是害怕的，可是又总是会在每次姥姥蒸馒头的时候把门帘掀开，让热气进来，让神秘进来。让我再看看土墙上你的笑意和美丽。
       如今从云冈回来，见到了石窟里他们的模样。心里更是一惊！
       自己多年前被窝里见过的云雾缭绕众佛万象竟是真的刻在了石壁上，他们的衣摆也是飞起的，他们端坐在壁上，眼睛温润。他们也飞在窟顶，有着飞天的名字和心性。
       不过我热气里的他是在土墙上，是在纸上。
       我是不能忘的。我那一刻全乎要哭出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坐在了地上，我想和他们说说话：“你们见过我姥姥么，她的剪纸厉害着呢”

       姥姥走在清明。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
       姥姥走的时候我正踩着摞好的被子给墙上的他们擦蛛网，姥姥在蒲团上喊我，一声一声。我跻着鞋跑过去，姥姥说“纸佛都在箱里放着，锅里有瓜饼子”，就歪在一旁。
       我知道姥姥去了，我见过许多爷爷奶奶的死，闻惯了棺材的味道，看惯了人们拜祭的招式。
       我没有惊恐。
       我拿出一角瓜饼子，边吃边去同村的二姨家报信。是南瓜馅的。

       姥姥走的很静，也没有受苦。这就够了
       那口大木箱在炕脚，我看着舅母把它打开，翻出了一叠剪纸随手扔在地上，我捡起来抱在怀里。舅舅把被子掀开要扔到房顶上去，我的莲花和小马都被抖了出来。我捡起他们来，开始哭。我知道我没有梦可以做了。
       墙上的佛都被扯了下来，土飘满了整个屋子。我在土气里看到他们最后的莹润细长的眼睛，最后的长手和合十，最后的衣角飞扬。
       蒲团也被丢掉了，就像是丢掉了我的一大包心事和回忆。
       我第一次跪下来，上了香。我问“你们见着我姥姥了么，你们一定好好照顾她啊”
       佛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时间已过十四年了。我早已回自己的家，开始正经八百地上学。我没有了炕头的莲花，也没了小马。没了瓜饼子，也没了点香的味道。可我还是会做不正经八百的梦，梦里姥姥在蒸馒头，热气飘过来，我在被窝里看土墙上的佛飞天对我笑，对我说着什么。
       梦一做十几年，十几个清明就这么过去了。
       去年清明会回家，房子破的已经不成样子了，我推开门进去，窗户上还挂着剪纸的边角，那口大木箱还在那。我爬过去，爬到炕脚，打开它。竟然发现里面有我的剪纸，有姥姥当时留下来的剪纸。他们还是有细长的眼，长手长脚，他们一点都没有老去。我在坟前给姥姥烧了几张，算是给姥姥个交代吧。

       剩下的我全都带回了学校，我不能没有梦呵。

       我经常会对着他们愣神，我想见见他们。
       于是决定去云冈。在清明。

       见他是在午后，正下着小雨。天教微雨为清尘，来看云冈万佛身。
       我没有太多讶异和震惊，我和他就像是在梦里相遇。
       他果真是我小时候冬天一大清早热气里蒸出的他。他有细长莹润的眼，长长的耳垂，他坐在石壁里，像是姥姥供奉的佛龛。我一动也不动望着他，轻轻说“你还记得我么”
       我走过了每一窟，每去一窟就会记起姥姥的一幅剪纸。
       他们有精细雕刻的底纹，有粲然的莲花座，有千佛于四周，有袈裟加身，有窟顶展阔，有明窗里透过点点阳光，有眉眼深邃入岩壁，有浮雕万象。姥姥的剪纸自是粗糙的，可是粗糙里却有和云冈一样精细的密致的佛意。
       想众生“凿石开山，因岩结构”该是和姥姥一样顺着纸的纹络依着自己的心意一丝一缕一下一下慢慢地虔诚的给了心里的佛以最初的轮廓。
       想“真容巨壮，世法所希。”也是和姥姥一样精雕细刻慢条斯理的循着自己对佛真容的想象对世法的回应给了心中的佛最无畏的身影。
       他们从石壁里伸出手来庇护着我们，是有血有肉的手臂。不似姥姥剪纸样的单薄。窟里顶部是飞天浮雕，是真的要飞起来的。颜色在我的头顶绚烂着，我眼里不自主的腾出一股雾气飘飘摇摇的飞上了天，那些彩色的飞天也跳起了舞，我的梦又开始旋转了起来。我好像看见姥姥走的时候的样子，她穿着颜色着目的寿衣，嘴唇也鲜活了很多。我又看见了花花绿绿的瓜饼子，在我头顶旋转着，我的小马跑了出来，莲花开始盛开，飞天和姥姥在莲花上跳舞，我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我知道，佛善待我姥姥呢。
       那个蒲团也定是莲花变得，才会帮姥姥渡过苦痛，让她安安静静的走。

       我开心起来。
       我和姥姥终于好好说上话了。

       第二天，我一大早又赶来这里。清明下的雨格外干净，云冈朝雨浥轻尘，一切都是透亮的。
       太阳开始从一窟一窟里爬出来，湿润的空气霎时就起了雾。淡淡的，像是通透的袈裟拂起来。我又看见了，看见了土墙上云雾里含着笑意的他们。莹润的眼，合十的手，温厚的嘴巴。
       我的身上披满了剪纸，姥姥牵着我走进窟里。

       我的梦，开始了。开始在云冈的窟里。

       作者简介：赵迪，女。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在校生，即将毕业。本来主攻理科，因为喜欢文学后来转专业为汉语言文学系。获国家级省级校级文学奖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