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气温开始回暖，后院里一冬天越积越深的雪出现了明显的消融。疫苗接种开始在社区里有序推进，给如漫漫长夜般笼罩在人们头上的疫情带来一线曙光。

又是一个很平常的星期五。傍晚，厨房里电饭锅上的灯亮着，烤箱散发着烤鸡腿的肉香。我洗好做色拉的蔬菜后，就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微信。当我有一搭无一搭地点进校友群，一下被两小时前的一条消息抓住了眼球：“忠良校友于今晨因感染新冠变异病毒去世。”“天呐！”我的心揪了一下，眼前浮现出一张纯厚的笑脸。赶紧联系雁询问详情，他是现任校友会会长。雁说忠良是运输卡车修理技师，疫情期间一直在工作，二月十八日因发烧请假休息；二十六日出现语言障碍，他妻子打911叫救护车送医院急救；昨天医院通知病危。雁还说忠良去世对家庭打击巨大。他妻子因经常要回国照顾年老多病的父母，没有本地经济来源。多伦多的校友们已在第一时间行动起来，安排后事处理，组织校友们募捐，来帮助忠良家人度过难关。

接下来的晚饭吃得有些食不知味。我向募捐账户做了电子转账后，这消息还在大脑中萦绕，许久都流连不去。虽说生与死本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小孩出生，欢天喜地；亲人离世，肝肠寸断；从一年前新冠开始世纪大流行算起，望着那不断攀升的全球死亡数字，感觉从一开始的慌张恐惧变成后来的麻木。一个个消失的生命都简约成了那个跳动着变大的数字，说到底，还是新冠致死这件事没有在知近的人群中发生过。忠良去世的消息带来的冲击是如此之大，让我切实地感受到，危险就在我们身边。那些数字不再是数字，而是一个个退了色的笑面，一张张用来检索记忆中美好时光的照片，一滴滴梦中脸颊上留下的泪斑。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想这件事，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叹。忠良的工作让人起敬。疫情期间，大多数从事办公室工作的人都在家工作。为避免感染机会，连食物和生活必需品都尽量网购。当我们在家里安居躲避疫情时，可曾想过，那些在物流行业工作的人们正冒着高度风险，保障着社会必需品的供给和运输？忠良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的工作是为运输工具提供保障。

忠良的去世也让人伤怀。经历了长达一年的闭锁，疫苗的到来给生活在阴霾中的人们带来希望。眼看着就可以接种疫苗了，他却在这时被新冠夺走生命，实在让人觉得遗憾。这种感叹连同心中的那份莫名，积郁在心头无处排解，化作了指尖流淌出的一行行诗句：

当地平线的曙光/给疲惫的树叶们带来希望/暗夜里的一阵风 / 却将一片叶子从树上吹落/带起些许黎明前的萧瑟

这片叶子来自于 / 那个曾经的红墙大院 / 一颗生长出很多嫩叶的大树

这片叶子长大后 / 漂洋过海来到枫叶之国

秋枫的绚丽 / 就是这样的一片片叶子 / 在暖阳的折射下 / 共同交织出的五彩斑斓

在过去一年的漫漫长夜中 / 很多的叶子们得以安居 / 正是因为另一些叶子 / 用它们的坚守保持着养分的传送

今天这样一片叶子 / 在黎明前离去 / 让我们为他祈祷 / 记住他的名字

诗里的红墙大院就是当年曾经的校园。校园里的大树开枝散叶，遍布四面八方。在这个美丽的枫叶之国，落在这里的叶子又聚集在一起，抱团取暖，抵抗风雪。

接下来的日子里，随着校友群里那份捐款接龙名单变得越来越长，一些校友开始在群里述说与忠良相处的点点滴滴， 还贴上一些生活中与忠良的合影。

伟在群里感叹：“太让人震惊和心痛了。多好的人啊！他是我们这伙人里身体最强壮的，怎么会这么快就走了？做学生时，我们同届不同系，他和我都是班长。毕业后天各一方。多年后，我与他在多伦多一个驾驶考试中心意外重逢。那时我刚从美国移民加拿大不久，在做汽车教练，而他移民不久刚好在参加笔试。在异国他乡重逢，两个老朋友都特别高兴！忠良是从农村长大的娃，骨子里继承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质朴憨厚、善良勤劳、能干。他身体强壮、做事细心、动手能力强、加上有机械工程的背景，因此当他就从事什么行业征求我意见时，我建议他去学汽车修理技师，学习时间短，收入又高。十几年做下来，他目前应该是业内顶级高手了。忠良是我们校友会最早的创办人之一。那时，雁、浩、等几位校友先后来我这学车。练车时看到有人在搞校友会活动，我们几个商量一下就把自己的校友会做起来了。忠良人如其名，忠厚善良。他的离去让人伤心落泪。”

浩在群里回忆道：“这张是他去年秋天在 Port Perry钓鱼的照片，那次我们一起还采到了大量的松红菇。记得忠良兴奋地说，这还是第一次在加拿大批量地采到和家乡一样的松红菇。他说他最喜欢的蘑菇是野生凤尾菇和松红菇。去年初冬我们去郊区打靶，顺道去马蹄湖采摘蘑菇。忠良看到了路边农场篱笆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野山葡萄，兴奋起来，我们考虑其他人还想打靶，就把他留在那采葡萄，说打完靶再回来接他。打靶时才想起忘了给他留食物。五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原地，他也刚刚采完那附近的葡萄，脸上载着夏天和朋友一起钓到一条大嘴Bass时一样的笑容，在夕阳里特别美。他没怨大家回去接他太晚，路过Tim Horton主动叫停车辆，给每人买了一大杯Double Double。他就是这样的人，爱上什么就很执着。人很踏实，容易满足，又特别会关心人。看他五大三粗，其实精细过人。谁知命运弄人，他还是没能避开被传染。”

雁在群里回顾：“读书时就对忠良有印象，原因是长相，好像有少数民族血统。我离开学校后再见他是2007年夏季在士嘉堡的一次野外聚餐，我们在异国他乡重逢了！忠良为人朴实，对人有爱心，热爱家人。每次我问到他女儿时，他脸上都充满自豪的笑容。每次和他见面，都能体会到他的热情、踏实和诚恳。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从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宁可自己受委屈。我刚才在后院看到雪化后地里冒出了一些毛毛葱。睹物思人，这是去年从他家后院移栽的。喝过他亲手酿的野生葡萄酒，吃到过他做的春饼，我家打草机的熄火问题得到了他的诊断还没来得及修呢……， 眼看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曙光就在前头，可他却匆匆离去。失去这么优秀热心的校友，真的太可惜。”

群里的缅怀持续了好几天。另一个校友晓在微信上联系我，说她在整理忠良的遗照过程中，感慨万千，想起一首苏曼的歌《老照片》，便萌生了用一些照片做一个MV的想法。她问我能不能帮着把原来的歌词改动一下，以表达对忠良的缅怀和告别。我说好，很高兴能有机会为忠良做点什么。我把歌词改好后交给晓，她已准备好伴奏曲，反复录唱，力求把MV做到完美。

转眼到了和忠良最后说再见的时候。忠良的不幸离世触动了很多人。慷慨解囊的不单是海外校友会的成员和国内的一些校友，很多素不相识的兄弟院校校友会成员也纷纷伸出温暖的援助之手。截至葬礼那一天，校友会为忠良的家人募得约两万五千多加元和一万五千多人民币，用于资助葬礼以及部分家用。忠良的遗孀和女儿在经历巨大悲痛的同时，也深切感受到这份援手的温暖，特意写信表达诚挚的感谢。

葬礼后，晓把她做的MV分享在群里。我点开MV，视频里忠良的笑貌在一张张照片中随着歌声在眼前缓缓闪过，房间里回荡着晓那醇厚而略带感伤的女中音：

你是春天吹过的风 / 在大地留下温暖的情 / 就像天边那灿烂的彩云 / ……

漫漫长夜天边出现晨曦 / 可凛冽的寒风 / 无情带走了你

似水的年华随风而去 / 记忆的珍贵还在这里 / 秋日的葡萄香 / 蘑菇在背囊里 / 仿佛回到了逝去的往昔

一张张照片翻开这记忆 / 往事好像是昨天的小溪 / 这照片中有你 这照片中有我 / 你在身边从未曾远去 ......

感伤的歌声余音缭绕，如那怀不尽的念，叹不尽的息。仿佛在黎明前的暗夜里，大树上的叶子们在一起目送着一片美丽的叶子飘离大树；它先在空中小做盘桓，似乎在告别，然后向着曙光来临的方向缓缓离去。

【作者简介】

木子，本名李光，计算机工程博士，互联网设备研发经理，加中笔会永久会员，渥太华中文作协会员，渥太华四季诗社理事，散文、小说散见于《中国日报》《港台文学选刊》《加拿大商报》《渥太华中文作家协会文集》，有诗作收录于《渥水》《全球诗人艺术家月刊》。

【获奖感言】

感谢加中笔会和评委会把这个奖发给《黎明前的落叶》。有些诚惶诚恐，也非常高兴，这三年多的写作，开始有作品能得到文坛前辈们的肯定。

我和写字结缘，有些偶然。四年前，我糊里糊涂地被一位朋友拉进渥太华四季诗社，我就在那开始学写诗，从古典写到现代。三年前，他又把我拉入一个写作群，碰巧就是现在的渥太华中文作家协会的前身。我在群里潜水半年多后才鼓起一点点勇气，拿起笔写了我今生第一篇散文。群里的老师们对我这个小白给予了足够的宽容鼓励和提携。后来，经杜杜老师介绍，我加入了加中笔会。这时有文友跟我说，我是个作家了。这说法让我觉得人生有些不真实。年轻时没当过一天文艺青年，那时全部的梦，都沉浸在科学的春天里。所以，一直以来我只是一位读者。想想那些对我成长影响深刻的作品，作家们于我一直都是让我仰慕却不可及的存在。大半辈子过去了，我才开始学码字，还有幸与作家们做朋友。这整件事就像在做一场梦。

我要在此感谢我的母亲。五十年前，我跟着父母下放农村，一个小男孩，每天在田野里在山坡上奔跑撒欢。她怕我荒废时光，递给我一本《收获》杂志。读完一本，就换一本。就这样，我在那个人文生活极度贫乏的年代里，在油灯下在灶膛边，把自五七年创刊开始的十几期《收获》囫囵吞枣地读了个遍。里面小说散文诗歌剧本，应有尽有。到今天我才意识到，那是母亲在我少年的心田里播下的种子。这颗种子休眠近五十年，直到最近才开始发芽，长出幼苗。

我要向渥太华中文作家协会的全体老师们表达诚挚的谢意，是你们为这棵幼苗的生长提供了苗圃。

在渥太华作家群里，我深切感到自己起步晚基础差。我无法像很多老师那样信手拈来，妙笔生花。我唯一有的是理工男的严谨和逻辑，可这些好像又和文学关系不大。该怎么写？想了很久，我想到一个情字，就是以情入文，想要让读者感动，首先要让自己感动。有了情，文字才会有温度。然后，我又想到“人文情怀”这个词。我们这一代，经历了太多的苦辣酸甜，前面是十年动乱，后面是移民经历。拿来当素材，需要有人文情怀才能写出有包容性的文字。当然，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继续前行和努力的方向。

我还要向加中笔会的老师们致敬，感谢你们给我这个新人诸多的鼓励。

【著名作家刘荒田点评】

新冠疫情吞噬的成千上万人中，有一位是居住于多伦多的校友忠良，他在大有作为的年华告别人间。本文倾注深情，缅怀忠良的平生，以早年同窗的印象、异国创业、筹办校友会、一起钓鱼采蘑菇等短片拼合起一个立体的人。接下来是校友们的悼念。以配歌的视频将生命的意义提升。最后点题：落叶离树，在空中小做盘桓，然后向曙光来临的方向缓缓离去。结构完整，穿插式叙事避免了板滞。

终评委主任：美国著名作家刘荒田

终评委：《加拿大商报》副总编黄学昆、加中笔会会长孙博、加中笔会副会长原志

初审工作：加中笔会理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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