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宜川:寻找加拿大民歌《红河谷》的源头 |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
作者:桑宜川 |
2019-09-15 09:07 |
走遍天下,是我多年来心向往之的人生夙愿。今年暑假,有机会从温哥华驱车前往加拿大中部的草原省份曼尼托巴(Manitoba),沿红河谷流域一路前行,探寻加拿大民歌《红河谷》发源的历史遗韵。曼省首府温尼伯(Winnipeg)就坐落在红河之畔,在印第安语意中为两河交汇之地,这二条河流分别为红河(Red River)与阿西尼伯恩河(Assiniboine River)。说到这一地理环境,国内知道的人或许不多,但提起加拿大民歌《红河谷》,喜好西方音乐的人则几乎无人不晓。 记得第一次欣赏这首民歌是在“文革”后期的1975年,那时还是懵懂青涩的少年人,居住在天府之国的成都九眼桥旁的大学校园里,常去一街之隔的四川音乐学院,拜望家里世交杨崎和罗英教授夫妇。杨崎教授是音乐研究家,府上收藏了不少尚未被红卫兵们抄家抄走的老唱片,就是那种用黑胶木制成的,直径尺余的大唱片,用一台旧式的唱片机放出来,这些幸存下来的唱片皆为欧美名家的钢琴,小提琴曲调及经典民歌,当时被认为是“封资修”的糟粕,若要想听听,几乎与“偷听敌台”同罪,因此要小心翼翼地关紧门窗。那时的“文革”运动甚嚣尘上,整天“批林批孔”和“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文化艺术已枯竭,有机会分享西方音乐,无疑是一道听觉大餐,少不更事的我也听得入迷,尤其对《红河谷》印象深刻,男女歌手合唱得美仑美奂,终身不忘。 众所周知,这是一首在我国广为流传的加拿大民歌,歌曲原作者已不可考,据说最初流传于沃尔斯里远征(Wolseley Expedition)时期(1870年)。而在迄今发现最早将此曲子写成歌名《红河谷》的歌词手稿上,注释着“奈哈(Nemha)1879年、哈兰(Harlan)1885年”。这是美国爱荷华州西部的城镇,被认为是最接近此曲流传的时间。加拿大民谣研究家Edith Fowke则从搜集的一些轶闻里得知,这首曲子在1896年前、就已在超过五个以上的加拿大省份里流传着,从这一发现可以推测出这首歌起源于曼尼托巴省的红河流域。另外曾于1929年翻唱过此曲的歌手Jules Verne Allen则认为这首歌也曾在宾夕法尼亚州一带流传。 从地理上看,红河谷(Red River Valley),是指流经北美洲中部的红河北段流域,涵盖曼尼托巴省的南部,北达科塔州的东北部和明尼苏达州的西北部。多年来,不少文牍都把“红河谷”误解为多伦多附近的Rouge Valley,其实应该是在这一片广袤的草原地区。1986年,我和内人成家时,就有华西校友在我们的婚礼上献唱“红河谷”助兴,没想到后来我们真的从赤道以南的澳大利亚移居到这首民歌的原生故乡,不能说早年没有受到过这首歌曲的美学教育与熏陶,其实就是心向往之,奔她而来的。 查阅她的历史,可知《红河谷》曾被多次改写,早期如1896年被James J. Kerrigan改写为《在灿烂的莫霍克谷》(In the Bright Mohawk Valley)于纽约发行,在1925年又被Carl T. Sprague翻唱成《牛仔情歌》(Cowboy Love Song),后来又被取名为《灿烂的薛尔曼谷》(Bright Sherman Valley)、《灿烂的月桂谷》(Bright Laurel Valley)等等,而改编成中文歌词流传的版本则为《微风吹过原野》。尽管歌名不一,但旋律与歌词却是没有变化的。 史料记载,早期这片河谷曾由大不列颠殖民者统辖,称作红河殖民地(Red River Colony)。1818年美国和退守至加拿大的英国殖民政府签署条约,将北纬49度线定为美国和加拿大的边界线,一直向西延伸到落基山,后来又延伸到太平洋,从此,红河谷大部分属于美国,只有温尼伯及其以南的一小段留在加拿大境内。而这一小段红河谷,正是加拿大民歌《红河谷》的歌中地。红河谷是由史前冰川湖Agassiz的淤泥冲积而成,包括今天的Manitoba Lake和 Winnipeg Lake,地势低洼、平坦而且肥沃,特别适合农业和畜牧业的发展。 自1863年以后,传统狩猎和皮毛贸易被迅猛发展的农牧业所取代,人口也急速增加。然而,红河很像中国的黄河,虽然流域的土地肥沃,宜于农耕,但也特别容易遭受洪涝。曼尼托巴省的首府温尼伯(Winnipeg),正好坐落在红河谷的粘土盆地里,容易积水却不容易排水,Winnipeg在原住民的语言中也有泥水(Muddy Water)交汇点之意。该城1826年以后一直不断有洪水淹城的记录。伴随着一片汪洋的洪水,不仅庄稼和牲畜损失严重,通常还有黑蝇、蚊虫传播的瘟疫蔓延,所以,生活在红河谷流域的人难免从四面八方而来,又流离失所而去。 从这首民歌的歌词意思来看,多有留者对去者的赞美、挽留和思念不舍之情,也不乏对故乡的热爱之情,当然最深沉、最含蓄也是最感人的还是爱情。这大概就是《红河谷》被归类为“牛仔情歌(cowboy love song)”的原因。人生无别离,谁知恩爱重。分别前言爱,自然是言之不足则歌之。有趣的是,因为《红河谷》流传于沃尔斯里远征(Wolseley Expedition)时期(1870年),有人就推断这首民歌是本地被征服的原住民女子唱给凯旋东归的远征军士兵听的情歌,这似乎不太符合当时的情理,因为沃尔斯里远征镇压的正是“红河叛乱(Red River Rebellion)”,虽然远征军结束了叛乱,让红河地区的曼尼托巴归属了加拿大,国家方才得以统一。据说有人把这首歌带到美国去抢注,连名字都不叫“Red River Valley”,而叫“In the Bright Mohawk Valley”,几至成了美国民歌。 我驱车沿着红河谷一路前行,途中不时驻足,在咖啡店里或酒吧与当地人闲聊《红河谷》的故事。他们说起,这首民歌主要表现了迁居红河一带的拓荒者在这里垦荒种地,最终将野牛出没的荒原变成了赖以生活的家园。它回顾了人们艰苦创业的历史,同时也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红河谷》中的红河谷(Red River Valley),是指流经北美洲中部的红河北段流域,涵盖曼尼托巴省的南部,北达科塔州的东北部和明尼苏达州的西北部。 原住民部落的梅蒂女人们跳起舞蹈,唱起了《红河谷》。 如今,《红河谷》已经被传唱了一个多世纪,歌曲旋律朗朗上口,更因为歌曲本身短小、重复性强而便于传唱。从歌词意思来看,歌曲表达了对去者的赞美、挽留和思念不舍之情,也不乏对故乡的热爱之情,当然最深沉、最含蓄也是最感人的还是爱情。在这首男女对唱的民歌中,牛仔即将离开红河谷时,原住民少女表达了无限眷恋的情感。少女的明眸和甜蜜的微笑都曾是牛仔生活中一道绚丽灿烂的阳光,也许因为她光彩照人,羞涩的牛仔没有勇气向她表白心愿,只是爱在心底。而少女等待心上人对她吐露心声,然而长久的等待与沉默却最终换得牛仔要离开红河谷的消息。此时纵有干言万语,纵然爱已深入骨髓,却也不得不将那感情轻易埋葬。有什么苦比得上明知所爱的人就在这个世界上却无法拥有她,甚至没有机会去表达呢。无奈,牛仔只能一次次地唱:“可要记住这红河谷,还有那真爱的牛仔。”歌声深沉,感情真挚,充分表达了对心上人深深的眷恋之情。 我还记得,前几年在温哥华 UBC 大学的人类学博物馆(Museum Anthropology)里,曾参观过红河谷流域原住民梅蒂人的展览,原住民的艺术品默默地述说着加拿大中西部的历史故事。加拿大梅蒂人是指印第安人和白人通婚的后代。早期梅蒂人(Metis)是印第安人女子与在今日曼尼托巴省雷德河地区经营皮毛生意的欧洲商人所生的子女。 细读加拿大的历史可知,当年梅蒂人举行了两次起义。1869年,加拿大联邦政府与英国哈得逊湾公司达成转让西部土地的协议。居住在西部红河地区的梅蒂人担心联邦政府接管这一地区会破坏他们渔猎生活,推举路易•里尔为领袖,与部分印第安人联合,对加拿大的英国人进行了武装反抗,“以血换明天”并建立了临时政府,占领了红河居民区中心要塞加里堡(今温尼伯市)。史称“红河起义”。起义期间,里尔临时政府的军事法庭曾处死一名武装对抗的英裔居民斯科特,引起英裔加拿大人的强烈抗议。当联邦政府军人进驻曼尼托巴省时,路易•里尔因惧怕英裔加拿大人的报复而逃离加里堡,流亡5年后定居美国蒙大拿州。 1870年,该临时政府与加拿大政府谈判,最终建立了曼尼托巴省,成为加拿大联邦的第5个省。但梅蒂人长期不享有法律地位,直到1982年才被加拿大新宪法所承认。如今,梅蒂人在历史、司法、政治、语言和文化等诸多方面都构成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所聚居的山林被划为原住民的保留地,也称自治领(Dominion)。 加拿大国家邮政局发行的梅蒂人领袖路易•里尔(Louis Riel)纪念邮票。 曼尼托巴省建立后,梅蒂人的社会地位改善不大,因此他们只好向西部迁移,在BC省和北部地区建立了新的居民点。甫久,联邦政府人员和海外移民又接踵而至。梅蒂人为保持传统的生活方式,争取生存权利,于1884年再次举行武装起义。路易•里尔应召返回加拿大,领导起义。1885年,起义者建立临时政府,并得到部分印第安人支持,他们与政府军的战斗持续数月,终被镇压,路易•里尔被捕,并以叛国罪于当年被处绞刑。这一年,也是早期华人登陆加拿大的年份。这就是加拿大民歌《红河谷》的时代背景,歌词中的远征军牛仔阿哥应是骁勇善战的政府军士卒。 如今,加拿大已取消极刑,后世的历史学家和政治家对梅蒂人的诉求和那次审判有了新的认识。路易•里尔之死是加拿大历史上极为重大的事件,它重新点燃加拿大人的民族主义情绪。加拿大素有“公民抗政”的传统,宪法精神支持民众在他们认为政府犯有重错时采取对抗行为。秉承这一传统,今人对历史上的民众对抗政府持肯定态度,使用Rebellions(反抗)、uprisings(起义)这样的褒义词来描述红河起义。路易•里尔被视为加拿大历史上的杰出政治家之一,他的纪念碑、雕像竖立在曼尼托巴首府温尼伯等城市,但在能否将他视为加拿大联邦之父这件事情上,加国尚未达成共识。第二次红河起义之后两年,联邦政府满足了梅蒂人的部分要求。直到1982年,宪法才把梅蒂人作为法定三大先民之一。 2006年,时任加拿大总理哈珀在国会就联邦曾对华人推行“人头税”和《排华法案》等进行了公开道歉。那一年加拿大最高法院也宣布,境内超过60万名没有身份的印第安人与梅蒂人(Metis),都是符合加拿大法律的“原住民”。这项有里程碑意义的裁决,被誉为纠正历史错误,意味着梅蒂人可参与联邦政府的健康、教育、语言与文化计划,可要求土地所有权及自治。今天,梅蒂人族群虽然享受一些特殊的福利,但仍然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自给自足,较少与外界沟通,仅有部分青少年走出山林,去外面接受教育,寻找就业机会。这就是红河谷的昨天与今天。 作者在红河谷遇到的梅蒂人,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出原印第安人与白人的混血后代特征,也能看出他们脸上充溢着的幸福感。 梅蒂人无疑是加拿大原住民中的一支特殊群体。“Métis”是古法语词汇,意思是“混合的”,最初仅指法国人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儿,现在泛指所有欧洲殖民者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子女。英国殖民统治时期,随着哈德逊湾公司和西北公司在加中西部草原地区拓展毛皮贸易,更多的白人商人与当地印第安妇女通婚,生下大量混血子女,在草原地区的红河谷形成新的梅蒂人社区。但这些欧洲商人通常只追求暂时或短暂性的婚姻,当他们不再从事毛皮生意时,便离开印第安妻子和子女回国或回到东部定居。我采访的当地人说,加拿大民歌《红河谷》描绘的即是当时红河谷地区青年人之间那种离别难舍的爱情故事,与战争无关,此应是另一个《红河谷》的起源版本。 在这次红河谷流域之行中,在沿途的一座蓝梅种植园里,邂逅了梅蒂人莫什大婶,与她有过一次深入访谈。当时,她正忙着除草,做田间管理,但听说我远道而来,便停下手中的活计,与我聊了起来。 她很健谈,英语中不时夹杂着几句梅蒂人爱说的方言。当看到我纳闷时,她就主动解释,说这是她们自己的语言,并用英语中的词汇来表达,令我顿时拨云见日。临别之时,她站起身来,昂起头,披着遮阳的格子布头巾,用梅蒂人的方言为我唱起了《红河谷》,我虽然听不懂她在唱词里的语言,但那熟悉的旋律,分外亲切,感人肺腑,因为音乐是不分种族的,没有国界的,她为人类社会共有。我的车走远了,耳畔还回荡着梅蒂人莫什大婶唱出的那世界上最正宗,最地道的《红河谷》曼妙旋律,仿佛她就是一百多年前的那位原唱少女,思念着她的牛仔阿哥,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2019年9月13日,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枫林谷百草园
作者桑宜川简介:加拿大华裔学者、加拿大枫叶出版社社长。原四川师范大学外语系七七级毕业,曾在四川大学外语学院任教多年,后赴澳大利亚留学。移民加拿大后,以治学为主,研究兴趣广泛,著述颇丰,现为加拿大多家华文报刊专栏作家。近年来与国内数所大学开展学术交流,常应邀回国讲课,并受聘为客座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