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先生的加拿大轶事/桑宜川 |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
作者:桑宜川 |
2017-12-10 10:03 |
现代中国著名学者胡适先生一生堪称传奇,驰骋于史学、文学、哲学诸多领域,著作等身,彪炳史册。清末民初时期,他得风气之先,倡导白话文与文学改良,遂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与其早年海外留学经历及所接受西洋文明之影响不无关系。他在美国度过了近27年的光阴,一生几次途径加拿大,参会或观光,足迹遍及诸省。抗战时期,他还应邀到访加拿大的几个城市,发表演说,呼吁加拿大政府与学界声援与支持中国抗战,深得人心,功莫大焉,享誉海外。他还分别接受过麦吉尔大学颁发的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和多伦多大学荣誉法学博士学位,在加拿大留下了许多文字及墨宝,早已尘封在历史的碎片里,如今史海钩沉,重新打捞出来,整理成篇,但因篇幅所限,谨此举偶,以飨读者之朵颐。 近年来,海内外的胡适研究已成为显学,发表的论文和专著汗牛充栋,成果累累。虽然研究方向各异,叙事迥然,但其中独立思考的精神,探究原貌的努力,关照现实的睿智,却是息息相通的。在国内大学里,不少文科硕士和博士生还以胡适作为选题,撰写他们的毕业论文,可谓洋洋大观。然而在这一研究领域,鲜有涉及胡适在加拿大留下的足迹及轶事,偶有叙述,多为片言只语。当然,这也归因于年代久远,史料极为匮乏。其实,胡适的早期人生轶事并非付诸阙如,散见于他的日记,信札以及当年同辈学者及友人回忆录里,尤其是他的历次加拿大之行,均有详细记载,乃是那段历史之佐证。通过比勘不同版本的历史叙事,或可澄清以往关于胡适修身进德的许多误读。 胡适日记里的落基山风光 如今可查阅的史料记载,胡适第一次登陆加拿大,是在1917年6月20日。彼时,他已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完成博士学业,乘火车从纽约抵达温哥华,准备于次日在二埠(今新西敏市)菲沙河码头乘日本《皇后号》回国。之前他在5 月 22 日通过他的博士论文答辩,29 日便向美国哲学家,恩师杜威辞行,踏上回国之行。那一次是途径加拿大,预订的船票是 6 月 21 日。 关于这次旅程见闻,胡适在日记里写道:“十九日晨起,火车已入加拿大之落基山。落基山贯穿合众国及加拿大。吾来时仅见南段之山,今去此乃见北段耳。落基Rocky者,山石荦确之意。其高峰皆石峰无土,不生树木。山巅积雪,终古不化。风景绝佳。所附诸图,仅见其百一而已。”这是一段生动的风光描写,由此“吾来时,今去此”一句可推断,胡适在这之前,1910年赴美留学途中,也曾取道温哥华。七年之后的回国之旅应是第二次入境加拿大,他的早年美国康乃尔大学同学,作家,教授陈衡哲女士在自己的回忆录里亦述及晚清末年胡适曾途经温哥华,去美国留学一事,均可佐证第一次登陆日期的历史误读。 在胡适笔下,落基山脉在加拿大一段的风景比在美国的那一段的景致好得多,应是不虚之言。大凡去过的游客应有此体会,森林植被,雪山峡谷,湖泊冰川主要集中在加拿大这一边,横贯东西的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长达近五千公里,其中最为险峻的路段,穿越这些景区,由华工修建,功垂史册,彪炳千秋,亦是例证。除此而外,胡适日记里还有描述:“尼亚加拉大瀑布,从加国这边眺望,视野开阔,景致更为壮美。”这一句佐证了他也曾到过多伦多远郊的美加边境,游览尼亚加拉大瀑布。前辈学问大家如此抒情感怀,令笔者顿生一种历史沧桑感,江山岁岁依旧在,斯人不知在何方? 胡适留在加拿大的情书 回望历史,胡适于1910年考取庚子赔款第二期官费生,取道加拿大温哥华,赴美国留学,彼时年方18岁,血气方刚,历经七年之痒,终于修得正果。早期留美生涯对胡适无疑是一生思想形成的关键阶段,也是胡适一生中最不为人所知的一个阶段,如今能够参阅的资料甚少,但尚可从他的同学及友人回忆文字窥探到思想及生活履迹。谨此举偶如下: 1917年6月20日,胡适到达温哥华,准备于次日登船回国。 临行前,胡适给他的美国女友韦莲司(Edith Clifford Williams)邮出了一封英文信函:(中文译文)“离开你,不是一件易事,你的友谊丰富了我的生活,也深化了我的生命,想起你就让我喜悦!”韦莲司不仅是胡适早年留学美国时认识的女友,也是胡适的终身女友,其为“达达”艺术流派画家,在胡适的眼里,她“学识丰富,独立、自主,见解超群”。胡适与其交往整整50年,彼此之间情谊不可谓不深厚。两人初识于1914年前后,旷世的情谊持续到1962年胡适逝世。1917年胡适取道温哥华回国,是他们相识之后的第一次分别,韦莲司无时无刻不在眷念他。年轻的胡适扬帆归去了,韦莲司留在了自己的家乡。她默默地注视着大洋彼岸的胡适,聆听着胡适结婚生子、母亲去世的消息,关注着胡适参与和发起的所有文化大事件,如今台北的胡适纪念馆,珍藏着她给胡适的许多书信原件,读者尚可查阅其中的浪漫故事。 胡适1917年回到久别的故国。甫久,经陈独秀举鉴,蔡元培任命,受聘为北大教授,时年26岁。那年月,鸿雁传书,胡适与韦莲司的友谊仍维系着,从未间断,对于这一对异国佳偶,上天也惠赐了他们多次再见。狷狂的西洋女子韦莲司,很快即给胡适回信:写下了这样火热的情书:“没想到,我会如此爱你……胡适……我崇拜你超过所有的男人……。”另一封情书中写到:“我整好了我们那个小得可怜的床……我想念你的身体,更想念你在此的点点滴滴。我中有你,这个我,渴望你中有我……。”摘录于台北的胡适纪念馆。从今天的视角来看,这样的字句或许痴情,不合时宜,但却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在徐志摩、林徽因、郁达夫、陆小曼、金岳霖、谢冰心、郭沫若等民国文人学者的越洋书信里均可找到不少类似的脚注。 1926年10月16日,胡适重返英伦,也知道新年之前很可能无法启航赴美,然心却早已飞越大洋,回到了韦莲司身边。中国有句诗说:“近乡情更怯”。胡适在信中说:“在我企盼访美,尤其是去看你的时候,我真有这样的感觉。整个〔美洲〕大陆也阻隔不了我对绮色佳的魂牵梦萦。在过去悠长的岁月里,我从未忘记过你。我要你知道,你给予我的是何等丰富……我们这样单纯的友谊是永远不会凋谢的。暂且别过。好好珍重。” 在那生活动荡不安的岁月里,相见时难别亦难,不思量,自难忘。每次的别离,无论是长久的还是短暂的,他们之间的告别语都是如此凄美与缱绻,震撼着读者的心田。 友人,江冬秀、韦莲司、胡适的晚年合影 1958年7月11日,胡适的人生晚年,在离开纽约回台湾前,他写道:“这份友谊很久以前开始,一直维持到今天,对我们的一生有多方面的影响,这个影响是超过我们所能理解的。我一向珍惜这份友谊。”胡适去逝后,韦莲司感到心灵孤独,遂将胡适五十年的来信、电报、信封,以至于片纸只字都逐一摄影,打字细校,寄给胡适夫人江冬秀,并请求胡适纪念馆妥善保管。 通过细读这些原始信札,可以清楚地看到,胡适一生几次到访加拿大,尤其是1933年率民国政府文化代表团,到加拿大班芙参加太平洋国际会议,韦莲司都时时刻刻关注着他,几乎每天都有书信往返。至此,胡适早年的恋情故事才浮出水面,为世人所知。胡韦两人长达五十年不渝的牵挂,那种回肠荡气的遥望,无疑是现代中国情爱史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能与之相及的,或许只有金岳霖与林徽因,但仍逊色不少。正所谓“风住尘香花已尽,欲语泪先流。”如今皆已香消玉陨,唯有香如故。 胡适的美国女友,除了韦莲司外,著名华裔学者余英时教授另从胡适日记中挖掘出一位罗慰慈(Robert Lowitz) 女士,她是胡适的老师杜威教授晚年续弦的年轻太太,彼此私交甚笃。还有哈德门(Virginia Davis Hartman)女士,1938年底胡适心脏病发,住进哥大教学医院,哈德门太太当他的看护,两人由此建立的深厚情谊长达20年之久。盖因本文篇幅所限,于此不赘。 胡适与加拿大班夫会议 回望历史,1933年8月14日至28日,太平洋国际学会(The Institute of the Pacific Relations)第五次年会在加拿大的班芙(Banff)举行。其时,胡适受南京政府委托,任代表团团长。这里值得一提的是陈衡哲女士,她是新文化运动初期最早从事白话文小说写作的作家之一,多种版本的《现代中国文学史》里均有述及。除此而外,她亦是胡适在美国康奈尔大学的旧雨同窗,现代中国的第一位留美农学博士,民国时期的第一位女教授。她是这次会议的中国代表之一,在她的回忆录里,记述了胡适在班芙的往事。 胡适与陈衡哲乃是同辈作家。在胡适眼中,陈衡哲曾是一位“女神”。1916年,他们在留美期间相识,尔后由相识而相知。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 他们在文化、教育、生活上,相互提携,共同拼搏,那高尚而纯洁的学人情谊,可圈可点,传为佳话。陈衡哲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到:“我曾代表中国,到过四次太平洋学会(民国十六年在檀香山,十八年在日本西京,二十年在上海,廿二年在加拿大之班府,与胡适博士交往甚多。”太平洋国际学会是最初由美国学者组成的一个国际学术团体,以亚太地区问题为关注内容,曾举办过13次国际年会,出版了千余种相关书籍,并在14个国家设立了分会,在联合国尚未成立之前,太平洋学会国际学术会议乃是世界级的大型国际会议,而中国学者陈衡哲则应是联合国成立之前,这一国际会议的中国女元老。 当年,中国太平洋国际学会得到学会总会的支持和帮助。1926年6月,学会总干事梅勒(Merle Davis)访问中国,会见了20多位中国各界的领军人物,其中有范源廉、梁启超、王国维和胡适。同时梅勒还访问了清华学校、燕京大学、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等,并与这些机构建立了合作关系。梅勒此行极大地促进了中国分会的发展,许多名人纷纷加入学会。 史料记载,1928 年中国太平洋国际学会理事会改组,分设高级委员会和全国委员会。高级委员会的成员是:余日章(主席)、赵晋卿、方椒伯、徐新六、王云五、刘鸿生、陈立廷、 朱经农、刘大钧、俞庆棠。全国委员会由20人组成,他们是:唐绍仪、蔡廷幹、梁启超、熊希龄、周作民、宋庆龄、孔祥熙、曹云祥、伍朝枢、陈光甫、刘鸿生、 宋汉章、温世珍、张伯苓、颜惠庆、严范孙、蔡元培、黄炎培、孙仲英、徐庆云。这份学会骨干名单囊括了许多民国政要及学界大佬,规格之高,至今无出其右。 甫久,胡适被推举为中国太平洋国际学会执行委员会委员长,极力在学会中推行自由主义的政治理念。在1933年的第五届加拿大班芙会议的开幕式上,胡适重申:“这些问题是各国和各民族的问题,我们的工作,是为这些国家和民族着想,为了一个民族或为了许多民族着想。这是最神圣的信托,但也是最危险的工作。这一工作在华人圣贤的口吻说来,‘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我们只能祛除偏见,去负这神圣的责任。”那年月,士林君子们的家国情怀,修身平天下的崇高理念,如今已经式微,但细小的读者尚可从中感悟到这一切。 太平洋国际学会于1960年宣布解散,历年档案资料全部委托给加拿大UBC大学代为保管,至今收藏,为从事这一课题研究的加拿大学者提供了一个最为便捷的窗口。 1933年,胡适率中国代表团赴加拿大出席第五届太平洋学会年会,前排中坐者为胡适。 胡适来加拿大演讲 又过了三年,1936年胡适再次途经加拿大温哥华,去美国参加太平洋国际会议。1937 年 9 月 26 日,胡适与钱端升等人到达美国旧金山,受到民国政府驻旧金山公使馆的接待。其时正值卢沟桥事变之后不久,声援故国抗战的呼声日益高涨。直到 1938 年 7 月的十个多月的时间里,胡适在美国、加拿大各地巡回演讲,开展民间外交,争取国际支持。1938年2月3日,胡适在路途上分别致夫人江冬秀信札,致友人孙洪芬的信札,落款日期与地点均可佐证胡适当年应加国政府邀请,到访温哥华作演讲。 1941年,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授予胡适荣誉文学博士,同年,多伦多大学授予胡适荣誉法学博士,胡适均二次来加拿大,参加荣誉博士的颁授仪式。1942年2月,胡适任驻美大使期间,再次应加拿大政府邀请,专程到访温哥华讲演。胡适日记提及此行,但未有详细记载。1971年,台湾出版了历史学家吴相湘先生所著《胡适但开风气不为师》一书中有过较为翔实的记述。他2月17日致赵元任信中也提及:“我匆匆出门,作七千里的旅行,动机是加拿大政府要我在VANCOUVER 帮他们作一次Victory Loan的演说。” 何谓Victory Loans(维多利亚债券)? 史料里记载,那是加拿大政府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发起的一种民间募集资金形式,第一次国内募捐始于1915年11月,但是直到二年后这一称谓方才得以为公众知晓。从时间上看,这正是胡适在温哥华期间写下的日记。其实,胡适是中国近代史上著述最多、影响最大,自传材料最丰富的一位文化名人,同时也是最被人议论,又最被人误解的名人。解读他的日记以及《四十自述》文牍,或可探寻胡适的早年思想状态,了解胡适何以淡出狂热的“五四”民族主义,解读他对战乱中国的焦虑,至今仍然具有醒世意义。 错过胡适,错过人生一百年 民国史上,有句“世说新语”,那就是著名的“我的朋友胡适之”,如今此语出处无考,但适合那个年代的许多人文学者。”1917年之后十年是青年胡适名满天下、如日中天的巅峰的岁月。他引爆“五四”新文化运动,引领公众舆论,参与思想论争,争夺文化霸权,时刻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胡适的名气自然也引起了不少年轻女性的青睐,如今称为“粉丝”。然而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1936年8月,胡适来温哥华演讲,一位心仪胡适的UBC大学女留学生徐芳特地将她的一张玉照寄给胡适,如今原件保存在台北的胡适博物馆,信封地址与邮戳齐全,清晰可辩。照片粘贴在一张卡片,上面写下了感人的相思话语:“你看她很远很远地跑来陪你,你喜欢她吗?”那个年代能写出这样字句的女子,可谓惊世骇俗,红尘里有如此伊人,人生也不枉了。 1934年徐芳摄于北平
其实,这位徐芳早年在北平念大学时期就一直仰慕胡适。台湾《旺报》于2006年还曾报道过这一段轶事,传为佳话。彼时徐芳女士已是95岁高龄的耄耋老人,参加了缅怀胡适逝世的年度纪念活动,留下了人间凄美的千古绝唱。 除此而外,目前尚可查阅到,当年加拿大温哥华的华侨后代何桑(Bertha Ho Sang)女士,李美步(Mabel Lee)女士等,都曾是胡适的铁杆“粉丝”,空留下太多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感喟。胡适自陈,男女之事,他从不敢造次。在担任国民政府驻美大使期间,他将自己的业余时间转移到文化收藏,共收集了约5千多个火柴盒贴纸,俗称“火花”,加上友人赠送的,最后都留给了大使馆。至于荣誉学位,也有30多个,不过都是人家送的,不算是他的收藏。胡适去世获得了极大的哀荣,蒋介石曾前往祭吊,并亲书挽联一幅:“适之先生千古,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言之凿凿,给后世留下了一份厚重的精神文化遗产,几代人都受用不尽。 2017年12月3日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枫林谷 备注:本文写作参考了《胡适文集》全本,以及胡适友人的回忆录,英文信札。胡适早期学生时代图文资料,得惠于美国康奈尔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加拿大UBC大学的亚洲图书馆慷慨提供,丰富了本文的内容,谨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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