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新华与“伤痕文学”四十年 /桑宜川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桑宜川   
2018-06-23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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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来,温哥华环球知青文化月暨论坛组委会正在密锣紧鼓地推进各项会务,筹办在UBC大学校园里召开的“回顾与反思上山下乡五十周年 -- 环球知青论坛”盛会,届时将有海内外的诸多专家学者与会,笔者有幸邀请到了文友卢新华先生,他将于7月中旬先期到访温哥华,并拟作二场《伤痕》文学的主题演讲,为初夏的温哥华带来一股浓郁的当代中国文学气息,乃是本地华人读书界和文学爱好者的福音。

如今,回顾改革开放40年的历程,卢新华无疑是当代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标志性的人物,年轻一代读者或许对他感到陌生。1978年8月,上海《文汇报》以一个整版的篇幅,独家刊发了复旦大学中文系新生卢新华的小说《伤痕》。从那时起,中国文学史上出现了一个新名词:“伤痕文学”。虽然这仅是一个短篇小说,但她所展开的文学叙事波澜壮阔,凄美绝伦,社会教化意义深远,远远超出了一篇普通小说的功效。今天的读者大多崇尚风花雪夜的故事,及休闲类的慢生活读物,对当年《伤痕》文学所揭示的人性残酷与家庭悲情故事,早已淡出视线,或被尘封,或如烟云散去,很少有人再谈起了,甚至很少有年轻人知道卢新华和他文学成就。那一年,这篇小说让历经“文革”浩劫的中国人痛快地释放出郁积在心中整整10年的冤屈、苦闷和眼泪,卢新华也因此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增添了“伤痕文学”这样一个厚重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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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70年代末的中国刚刚从“文革”浩劫的恶梦中苏醒,面对不可知的未来,人们在思索,卢新华也在寻找自己的答案。1978年4月初的一个周末,刚刚以优异成绩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卢新华,趴在未婚妻家小阁楼的缝纫机上,写下了小说《伤痕》的第一句:“除夕的夜里,车窗外墨一般的漆黑……。”从此卢新华的命运紧紧地与它连在了一起。当他还在大学的课堂坐着听课的时候,中国文学史便已经把他的名字刻上了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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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新华曾这样回忆他的创作经历:“流着泪写完的瞬间,我就感到作品一定是成功的。我深信罗曼•罗兰的话:“只有出自内心的才能进入内心。”《伤痕》写的是一个与亲情和爱情有关的故事:女青年王晓华,在“文革”中和被打成“叛徒”的母亲决裂,离家出走,多年来对母亲心存怨恨。为了改造自己,也为了能够脱离“叛徒”母亲,她选择了上山下乡,到渤海湾畔的一个农村扎下了根。在她的自我改造过程中,尽管作了最大的努力,但始终不能融合到主流的“上进”行列。恋人又由于自己的家庭问题而不能上大学,被迫中止往来。8年后,重病的母亲获得平反,渴望见女儿一面。当在农村插队的王晓华终于赶回家时,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

卢新华说:“我并没有王晓华的经历。但我相信,现实中的王晓华们很难有勇气写这样的东西。因为《伤痕》发表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尚未召开,“文革”尚未被否定,“黑五类”子女仍似惊弓之鸟,不可能去主动惹火烧身。另一方面,我在现实中确实也看到或听到过大量发生在王晓华们身上的故事。可以说,“伤痕”一词是“文革”留在我心灵中最深刻的印记。”卢新华如此阐释《伤痕》的创作初衷,其实表达出了我们这一辈人的共同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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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后的今天,从记录着《伤痕》原稿的黑色笔记本上依稀还能看到当年被泪水模糊了的字迹,那个傍晚,卢新华的思绪犹如天启,从心语中出来的文字是那么真切、亦如清溪般汩汩流淌,那种感觉不是创作,而是记录历史。截稿时,泪流满面的卢新华早已被自己笔下的情节和人物深深打动。那一刻,卢新华觉得,即便自己死了,只要能留下这部作品,也值了。

遗憾的是当年这篇小说曾被老师认为难以发表,卢新华只好把它当墙报稿交了差。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他发现在宿舍外楼梯拐角处的墙报栏,位于头条位置的《伤痕》已被络绎不绝前来观看的师生们围得水泄不通,很多女生流着泪默默地看着、抄着。连续数周,校园都沉浸在争论与思考中。于是,《伤痕》在复旦大学的轰动很快引起了《文汇报》的注意,那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还没有发表,“两个凡是”的藩篱尚存,发表这样的作品其风险可想而知。尽管报社大多数领导赞同发表,但为了慎重,还是打出了小样在上海各界广泛征求意见,经过3个多月的酝酿,文章改动了16处。1978年8月11日,《文汇报》终于以一个整版的篇幅刊登了小说《伤痕》。当天的报纸被抢购一空,最终加印至150万份,卢新华和同学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学校附近的所有邮局,还是空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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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40年前的记忆,卢新华说:“其实真正意义上的《伤痕》不是我写的,是千千万万的中国人用他们在“文革”中遭受的苦难、血泪和生命体验共同完成的一部作品。《伤痕》的轰动是众缘所成。幸运的是,命运选择了我来执笔。”言之凿凿,卢新华以他的一篇《伤痕》成为了那个时代的文学代言人。

当年,《伤痕》的发表使卢新华一夜成名。1978年他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不久成为“文革”后首批加入中国作协的会员,并获得了很多荣誉。频繁的会议演讲、接待外宾让年轻的卢新华开心过,但他很快就清醒了。毕业分配时卢新华尽管机会很多,但是经过一番思前想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去《文汇报》当一名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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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此后发表的几部小说就像被《伤痕》的光芒遮住了似的,都不曾引起特别的反响。有一天,卢新华突然向报社递上辞呈,毅然“下海”经商;不久他又告别妻子女儿远赴大洋彼岸,开始了他留学美国的生涯。1986年,卢新华怀揣仅有的500美元来到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报到。敢于放弃荣誉和安逸,在卢新华的履历上不是第一次,但是人生真的一切归零,仅靠勇气,远远不够。交完300美元注册费,卢新华明显感到底气不足。有段时间,他甚至幻想着上学路上能捡到一张百万英镑的支票,以解燃眉之急。

那时每当周末,人们在洛杉矶西木区那璀璨的街灯映照下,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黑领结的东方青年,与一群载着观光客的白皮肤学生打工仔一起欢快地蹬着三轮车,潇洒地甩着手招揽生意,那样子十分引人注目,他就是卢新华。讲起在美国蹬三轮车,卢新华全然没有国内所传的“伤痕作家”在异国以蹬三轮潦倒度日的悲情苦态;相反,那段多姿多彩的生活至今还让卢新华兴奋不已。“晚上打工不会影响上课,还能免费练习英语口语;不仅能锻炼身体,还能挣到小费;最重要的是,它能帮助我卸下曾经的光环,一切从零做起。”就这样凭着蹬三轮挣来的钱,两年后卢新华拿下了硕士学位,并把妻子、女儿接到了美国,有人说卢新华不识时务,也有人说他不够安分。但千帆竞过,卢新华始终保持着宠辱不惊的微笑。其实,卢新华心中早有志向,当初他的去国万里,就是为了今天更好地回来圆那个心仪已久的文学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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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卢新华的小说《细节》问世,内容描写了一个诙谐、通达、善良、关注生命细节,最终魂断美国的留学生故事。2004年,他又一部力作《紫禁女》出版,故事讲述了女主人公“石女”与三个恋人的情感纠葛,揭示了中西方文化在碰撞中对本民族的影响。从认知的视角来看,卢新华在人生道路上兜了一圈,看似回到原来的起点,却是更上了一层楼。

卢新华谈及写这篇小说的体会时,说了这样一段话:“‘伤痕文学’实际上是对极左政治思想运动给一个普通家庭造成的伤害的深刻揭露,尽管它使当代文学重新回到“人学”的正常轨道,并摆脱了“假、大、空”的浮泛创作风气,从而备受推崇,但由于它过于注重情感的宣泄,篇篇作品充满了悲情主义色彩,再加上特定时期的社会现实,‘伤痕文学’必然是短命的。”诚如斯言,“伤痕文学”作为一种文学现象的出现有它的时代背景,但若将其放入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里来加以审视,它犹如一块反思过往场景的“殷鉴”铜镜,照亮了曲折而又幽暗的历史甬道,有着不可替代的社会教化意义,因而载入史册。

2018年6月22日晚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枫林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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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桑宜川,加拿大华裔学者,加拿大枫叶出版社社长。原四川师范大学外语系七七级毕业,曾在四川大学外语学院任教多年,后赴澳大利亚留学。移民加拿大后,以治学为主,研究兴趣广泛,著述颇丰,现为加拿大多家华文报刊专栏作家。近年来与国内数所大学开展学术交流,常应邀回国讲课,并受聘为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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