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的椅子 /桑宜川 |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
作者:桑宜川 |
2018-04-16 09:19 |
这里述说的“哲学家椅子”,其实是我杜撰的称谓。她本无名号,更无格致,但却真实存在,位于加拿大UBC大学校园里一个最不起眼的旮旯角落,但也是风景最为瑰丽的去处,只有第一,没有第二。从那里复望开去,温哥华的出海口,以及太平洋的浩瀚,尽收眼底。无论漫天飘雪,风雨交加,抑或晴空万里,那景致各不相同,都会让喜欢看风景的人不由得击掌,赞叹人世间竟有如此伊甸园,如此宽广,如此磅礴,再郁闷的心旌也会荡漾起来,因为任何“小我”在她的面前都会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从而黯然消遁。如今,我已无从考证,也无需打听是谁把她安顿在那儿,她就是她,就这么静悄悄地驻足在那儿,守望着远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甘愿隐姓埋名,从不阿世,不与红尘争艳,也不企盼世人的青睐和诗人为她浅吟低唱。当你身处其境,你会用你自己的眼睛印证,这真是一个读书静思的好地方,在水天一色中,过往的人生故事,幻化出的未来,遐思中的诗与远方,都会痛痛快快地跳跃出来。 早在十几年前,当我第一次找到她,环顾周围的林海和云海,曾有过平生的心灵震撼,感叹天地间的生命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如此渺小而又无助。作为一介布衣书生,我想起了当年我的哲学入门导师贺斯特·鲁索夫(Horst Ruthrof),一位睿智的日尔曼学者,著名语言哲学家,给我开启了一扇东西方哲学互通的窗户,他指导我读过的许多西方文论,让我开惑,初识逻各斯的义理,巴贝尔塔的伟岸,还知道了迄今3600多年前,生活在古希腊米利都城邦里的一群哲人,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曾有记载,以自然为研究对象,探索世界本源,被称为“米利都学派”。那年月,米利都是小亚细亚沿海的一个城邦,靠近米安得尔河口。泰勒斯是学派的创始人,与梭伦并列古希腊七贤,他认为万物之源为水,水生万物,万物又复归于水,第一次在西方哲学史上明确地把世界的本源和秩序作为问题提了出来,这个观点看似简单,却涵盖了万物最初皆诞生于水中这一真理。另一代表人物阿那克西曼德主张万物本源是“无限”,一切生于无限复归于无限,而无限本身既不能创造又不能消灭。这二位西哲的观点与中国哲学中的“天人合一”主张似有异曲同工之韵。 我留意到,西方哲学虽不完全像黑格尔和罗素所说的那样,是从希腊开始的,但古希腊人的哲学成就确是无与伦比。其体系的健全完整、逻辑的严谨缜密、思想的丰富深刻、方法的科学恰当、言辞的华美生动,都使古希腊哲学斐然于世界文明史,并将为人类后代子孙永远赞叹。古希腊人把哲学称为“爱智慧之学”,赋予其探究天地社会,及人间万象演变因由的命题,力求在宗教神话之外凭观察思考,探讨世界万物的本源及其运动发展的规律,因而称为自然哲学家。客观上讲,米利都的哲人们揭开了古希腊哲学以至整个西方哲学史的序幕。从历史的视角来看,西方哲学的各种思想及流派,不论是斯宾塞的综合法,叔本华的唯意志论,还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等等,其实希腊人早就提及或论述过,他们应是真正的始作蛹者。 在天地云水之间,每当我怀着敬畏之心走近那把“哲学家的椅子”,似乎才能捕捉到西方哲人的气息,感受到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顿悟,而这种顿悟带给我的愉悦,超过了上世纪末我在西澳大利亚负笈读书年代,多次到过的世界地图上最遥远的天涯海角,那就是西澳大利亚最南段的阿尔伯尼岛(Albany)上的感受。那里可嗅到从南极大陆飘来的,混合着万千企鹅体温的海风,登上那里巍峨的灯塔,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世界地球物理学家共同划出的南太平洋与印度洋的分界线,大洋之水奇妙地融合而又呈现出蔚蓝与草绿两色,泾渭分明,迥然不同。其实,人类社会的历史与文化,哲学思想的异同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以为均可在这里找到各自的注脚。 这张椅子对于我,有着别样的意义。十几年间,无论春夏秋冬,我常来看望她。她汇聚了我几十年在读书之路上对人生的感悟,对哲学的扣问。我常常就这样,兀自与她独处,默默地用心絮语,久久地与她相伴,天地云水之间就我们俩,一道品味着略带咸味的海风。身处这个世界有时也很奇妙,很精彩,很传奇,人生寂寞时若有一个心灵契合的对象可以诉说衷肠,有一个不离不弃的忠实听众,那么她就是这位朋友,她就是伴随我生命中的一道靓丽风景,坐落在北美大洋岸边的一张普普通通的椅子。 当年,我曾请教过我的哲学导师贺斯特·鲁索夫,何为哲学?他说对德国经典哲学家莱布尼茨而言,就是人与自然的对话;对海德格尔来说,就是他在乡村小屋里想入非非,或与他的几个入室弟子围炉而坐,水煮人生。其实,康德远比海德格尔更相信思想分享的重大价值,尽管他晚年倍受气喘困扰,他与众弟子交谈却是他每天的最大快乐,这就是探讨哲学的意义所在。恍然中,我分明看到贺斯特教授正斜靠在那张“哲学家的椅子”上,亦如20多年前,在西澳大利亚天鹅湖畔的林子里与我一道散步絮语,讲述他为何从德国来到这里修身的人生故事,抒发他对哲学,符号,逻辑,格致的洞见,并不断向我询问东方哲人们何以崇尚“天人合一”的价值观?《公孙龙子》中的“白马论”和“坚白论”何以成为了中国先秦名家的重要学说?《周易》又何以独步几千年的中国哲学? 据说佛陀在世的时候,印度有一位毕生寻找真理的哲人,学问做得很好,但却不快乐。他常常陷入寂寞、孤独,苦恼,觉得自己无依无靠。于是他决定去请示佛陀,问道:“我用语言和文字遍寻真理,但却找不到她,请你换一种方式告诉我,什么是真理好吗?”佛陀低垂着眼睑,久久一语未发,呈现出一片深沉的寂静与庄严的气氛。此时,这位印度哲人顿悟了,真理之路就在自己的脚下,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真理的意义所在。贺斯特就是这样一位毕生寻找真理的日耳曼学问家,德国古典哲学的传承人,我心目中的思想者,问学之路上的知识灯塔。他从大学退休已有十余年了(Emeritus Professor),告老还乡,还自己动手动脚,按照设计师的图纸,亲手建造了一条二十余米长的木船,时常出海,履行着前辈西哲对学问的探索,对生命的扣问,以及放浪形骸,单骑走天涯的冒险精神。我有幸成为他一生教书生涯的关门弟子,而且是他一生唯一接纳入室的中国学子,何其幸也。 其实,世人对真理的顿悟多闪现于寂寞中的静思,哲学家在孤独中漫步,走累了,就找一把椅子坐下来,极目远方,思考如何攀登巴贝尔塔,尽管永远无法企及爬上这塔的顶端,已成为他们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哲学家的小路虽然多半有些曲折起伏,然而曲径通幽,最终走出迷津,寻找那把椅子,就会达到豁然开朗的境界。德国海德堡就有一条哲学家小路,独辟蹊径,是黑格尔最喜欢散步的去处。 史料记载,1816-1818年间黑格尔曾在海德堡大学教授逻辑学、形而上学、人类学和心理学等课程,出版了重要著作《哲学全书》,这恰好是二百年前的故事。历史上曾沿着这条哲学家小路散步,流连忘返的还有费尔巴哈、韦伯、雅斯贝尔斯、伽达默尔、歌德、席勒、荷尔德林等哲学家、诗人和作家,蔚为大观。据说如今这条哲学家小路每年可吸引成千上万慕名而来的游人,踏着哲人的足迹,寻访他们的思想路径,留下了各自美好的记忆。德国海德堡大学旁的这一条丛林小径因哲学家常走而闻名,哲学赋予小径别样的意蕴,“哲学家小路”从此闻名遐迩;而加拿大UBC大学校园里“哲学家椅子”,与前者相比,不仅意蕴相通,且更为沉静,这是因为她面对是大海的浩瀚,斜靠在椅子上,更能让人的思绪汪洋,浮想联翩。 我就这样,常常来到这里,驻足在椅子旁,西哲们写下的旷世文字便在我的眼前一幕一幕的浮现,因为他们是我步入哲学殿堂的引路人。黑格尔的一生太过于沉寂,平时多在教学与思考、著述中度过。他经常走过的这条小径是一个难得的幽静之处,一条最适宜漫步和思考的小径,无论朝暮晨昏,他在这里品味草木散发的芳香,纵观历史,思考社会,审读人生。一次次点燃思想的火花,让心灵徜徉在自己的哲学海洋里。还记得他的语录:“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就是现实的。”“假如没有热情,世界上任何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这些哲语妙语,如今读来依然醍醐灌顶。 那年月,正是哲学家的心静成就了他们的学术思想。我在哲学家的椅子旁,跨越时空,分明看到了歌德无数次漫步那条海德堡大学旁的幽深小径,他仰望星空,哲思便油然而生。或许这就是哲学家小径至今得以延续的理由。其实,如今已是一个不同文明展开对话的时代,一个重倡王阳明心学的时代,中国文化中的“宁静致远”或许通俗化地表达了这一理念。日本著名美学家今道友信认为《论语》是一个美学文本,有美学上的感应和阐发相得益彰。我以为东西方哲人,不分轩轾,掇菁撷华,历史的陈迹与当下的现实均可互通与参照。 我的恩师贺斯特秉承德国经典哲学传统,十分尊崇莱布尼茨,说他是自成体系的、神学家意义上的哲学家,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带有很浓厚的神学气,但在我细读过的十七世纪欧洲启蒙时期哲学家当中,他却似乎比不上斯宾诺莎,后者的学问显得更为精深。莱布尼茨确是一位欧洲科学通才,他从神学的视角来观察力学和数学现象,在学术成就上胜出笛卡尔,向前迈出了一大步。莱布尼茨哲学的终极任务,是要以各种手段确证上帝的存在和全能。但我始终纳闷,莱布尼茨既然发明了微积分,首创了二进制的原理,使今天的人类受益,但为何他没有再前进一步,让自己的哲学思想体系回归自然科学? 是啊,哲学本身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海德格尔“林中之路”,“哲学家的椅子”就是在这条小路上行进者的心灵港湾,尽管致思于哲学而苦不得悟。思想先驱卢梭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避免自生自灭的借鉴方式。“当我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再也不能从尘世中汲取滋养心灵的养料时,我应该学会用心灵自身来滋养心灵,学会从自己身上寻找养料。”卢梭在散文集《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如是写到。他的一生跌宕起伏,从一举成名到饱受排挤,内心世界历经愤怒到反抗、回避到出走、清醒到安宁。尤其他的后半生,颠沛流离,隐居乡村,流亡天涯。正如《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思》开篇第一句话,“我有孤独感了,兄弟、朋友、亲情不在,我与社会的交往中断了。”不过,这也让他开始与自我对话,与大自然对话,写就了他生命中的绝唱,也开创了浪漫主义文学的先河。 回望思想者的历史,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思》与梭罗的《瓦尔登湖》一样,重复着一个孤独隐居者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故事,描写的是一部与自己心灵进行亲切交谈的生命笔记。这本书与法国思想家蒙田的《随笔集》不同,不是供别人欣赏,是为自己而作。若读这本书,我知道需要静心而为,不然的话,我会觉得卢梭太啰嗦,毕竟这是一个饱经身体折磨和精神摧残的老人在晚年漫步时的“闲话”和“独语”。如果稍加留意,读者就会像在19世纪40年代加利福尼亚那片无人管理的处女地上,只要一铲下去,就能淘到黄金一样,在本书中随便拎起一句话,就是熠熠生辉的宝藏。 这就是我在“哲学家的椅子”旁的顿悟。当然,要更好地读懂这把椅子,了解卢梭的心路历程,我知道还得读他那部伟大的教育学论著《爱弥儿》。那年月《爱弥儿》因言获罪,遭到法国当局禁售和焚毁,这不仅让他饱受非议,更让他下了文字狱,在大牢里吃尽苦头。从此,他便孤独余生。“人家可以在我生前夺走我的文稿,却夺不走我写作它们获得的愉悦之感,夺不走我对这些内容的美好回忆,夺不走我独有的思考。”面对文字狱的迫害,卢梭选择了“顺从命运的安排”。因为他知道,“只要我的灵魂永在,我思考的结果就会永远存在。”如今看来,他所经历的人生苦难是他的一笔人生财富,更促使他的内心达到了一种永恒的宁静,留给了读者足可传世的不朽之作。 其实,孤独,寂寞,苦难都是自找的,幸福是你的所爱给予的。卢梭出狱后,他感受到的爱来自全世界的读者,让他晚年不再孤独与寂寞。其实只要心中有景,何处不是花香满径?如今,我再也找不回儿时丢失在天空中的那个风筝,道不尽的依依不舍。我知道一壶老酒,可以倒出故乡的小河,路遇一只蝴蝶,她就是我的人间四月天。民国初期,写异域校园,徐志摩给我们留下了“再别康桥”的隽永诗行,写尽了红袖添香,风花雪夜的意境,脍炙人口,至今不衰,然而与这校园椅子旁可观看到的太平洋之浩瀚与博大相比,却显得多少有些小家碧玉的脂粉味儿,风韵各不同,读之两相宜。 去国万里,行走天涯,亦如十余年前发现在加拿大UBC大学校园里这个最不起眼的旮旯角落一样,我感到今生苦苦寻找了几十年的精神伊甸园不在别处,就在我的脚下,就在这哲学家的椅子旁。 注:以上是我的读书笔记,以“哲学家的椅子”为虚拟客体,心语与对话的碎片,借以表达对先贤哲人们的敬意,对万里之外恩师的思念,就教于方家,恳请指正,匡谬不吝。 2018年4月7日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枫林谷迷迭香园 作者桑宜川简介: 曾赴澳大利亚、加拿大攻读硕士、博士学位,现任加拿大环球教育服务公司董事长、加拿大枫叶出版社社长、环球英语学院院长等,同时为四川大学、四川师范大学、天津财经大学客座教授。桑教授学术兴趣和研究领域广泛,学术造诣颇深,学术论著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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