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宜川:古华新著《望秦楼》读后感
八方专栏 - 时政点评
作者:桑宜川   
2019-12-25 1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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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哥华的冬季雨水多,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昨日不想出门,就在陋室中围炉取暖,从书筪里抽出一本古华去年赠我的新著《望秦楼──新乐府集》,细读了起来,不觉被他的新乐府诗篇所吸引,浮想联翩。他将这部诗集分为三个篇章,第一章为“家园—山水”,第二章为“师友—人物”,第三章为“时事—杂言”,写于他的宅邸“望晴居”,内容包罗万象,从中可以窥见他自述的生平事迹,人际交往,文坛秘辛,社会百态,亦可知他在诗里无数次回故国,纵使他知道那一方土地曾经历过怎样的离乱与沧桑,有过怎样数不清的悲情故事,但他依然眷恋,依然梦里神往,把自己的房舍取名为“望晴居”,其实别有深意,一个“晴”字,文字学上可通假为“秦”,寓意故国的秦关汉月,人在天涯海角,却只能隔空遥望,正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实在是杜鹃啼血之心语。

  说起古华,如今上了一点岁数的人或许还记得他的长篇小说《芙蓉镇》,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在国内出版的一本畅销书,彼时“洛阳纸贵”,煞是脍炙人口,曾获得第一届茅盾文学奖,尔后改编的同名电影,由谢晋导演,姜文和刘晓庆领衔,将小说中的芙蓉妹胡玉音与秦书田的人生悲情故事演绎得栩栩如生,情节跌宕起伏,如泣如述,感动了万千中国观众,亦将那个时代以卢新华的《伤痕》,张贤亮的《灵与肉》滥觞的“伤痕文学”推向了一个群体反思的阶段,古华也由此“大红大紫”了几年,在湖南老家做了省作协副主席。本来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他或许佳作辈出,没准儿还会官运亨通,昔日王蒙坐过的部长交椅,今日铁凝的主席之位,都可能是他的,因为当年他的人气遥遥领先。然而世事就是这么乖戾与无常,不期盛名之下,他却有了人生的顿悟,决意师法古人陶渊明,辞官归隐田园,去国万里,偏安一隅,到加拿大温哥华定居。个中缘由剪不断,理还乱,姑且从略,按下不表,可这一去,如今已去了整整逾三十年,而且从1988年开始再未踏上回乡之路,国内同道与读者千呼万唤不回首,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这是怎样的一番旷世的离肠别绪啊。

  初来乍到异国他乡,早期的古华与万千飘洋过海的大陆移民一样,经历过“为稻粮谋”的阶段。鬻文为生是他的专长,长袖善舞,写过不少历史题材小说,沿袭了他在国内时期的叙事风格(story teller’s manner),文笔老道,文采斑斓,颇具文学价值,在当年《世界日报》等报刊上连载,换取些许稿酬,聊补无米之炊。天涯海角,华人众多,即是他的读者群。他的文字在台湾也很受待见,联经和三民的出版人均颇具慧眼,先后赞助他结集出版,这一状况持续了多年。其中文学上最出彩的应是他的《北京遗事》,是继《芙蓉镇》、《儒林园》之后,作者蛰居多年完成的扛鼎之作,读者睽违20余年,又读到了他的文字,其内容超越时空,通过城乡两个家庭、一僧一俗一对恋人的命运传奇,娓娓道来小人物在时代变迁中的悲欢际遇与生命无常,承袭了不少林语堂所作《京华烟云》的风格, 亦不输老舍笔下《骆驼祥子》的古都市井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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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古华开始了转向,潜心研究古诗词,从早期的“反思文学”到“宫廷秘辛”,再走向如今的“故纸堆”,享受着书斋里的蠹鱼之乐,新乐府诗集《望秦楼》就是他的结晶之一。如果将古华的生平写作(life writing)经历以题材大致分类,或可为这三个主要阶段。前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张素贞教授在为该书所作序文里写到:“从小说到历史演义,再迈向古风歌吟,古华的创作文体三变。” 应是中肯到位的评语。回望历史,秦代已有乐府,为少府属官。汉初设乐府令,掌宗庙祭祀之乐。汉武帝立乐府,制作雅乐,采集民歌。汉乐府诗主要保存在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十二类中的七类里,雅乐在《郊庙歌辞》类,《铙歌》十八曲在《鼓吹曲辞》类,民歌主要在《相和歌辞》、《舞曲歌辞》和《杂曲歌辞》类。汉乐府民歌内容丰富,反映了当时广阔的社会生活,艺术上刚健清新,其五言、七言和杂言的诗歌形式,是文人五七言诗歌的先声,是中国诗歌史上宝贵的财富。而今人古华将自己近年来所作古体诗取名为《望秦楼,新乐府集》,旧瓶装新酒,抒发身在异域的家国情怀,文情并茂,读来不觉耳目一新。

  古华不姓古,别名京夫子也不姓京,原名罗鸿玉。1942年出生于湖南嘉禾乡绅家庭。不幸童年失怙,少年时期求学也不顺,曾三次失学,但聆听父辈讲古说书,并受家乡民歌民谣影响,从小爱好读书,慧根早熟,对他的后来一生的文学创作莫不具有影响。上世纪80年代,古华成名后,先后获奖无数,并应邀出席海外文学会议。史料记载,1985年他出席荷兰阿姆斯特丹“古华小说国际研讨会”,1987年赴美国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1988年2月赴加拿大卡尔加里出席第十五届国际奥林匹克冬季运动会艺术节作家周,之后旅居温哥华,安于清贫,甘于寂寞,决意穷后半生心力,写出那个自己所认知的多姿多彩中国:“京夫子中国现代历史小说系列”,只可惜光阴似箭,壮志未酬鬓已霜,但在古诗文研究领域确颇有成果,集腋成裘,如今的这本诗集就是他吟唱出的历史咏叹调。

  他的《望秦楼》第一辑“家园—山水”开篇便是摹仿乐府古韵的一首长诗,其中有云“吾爱望秦楼,别样说风流,山环青玉带,水绕绿田畴。---- 籍籍庸常我,岂望家国忧。度曲新乐府,能不忆神州。”读来令我唏嘘不已,这是怎样的旷世乡愁啊。古华采用了古乐府的五言诗体,读来朗朗上口,气象万千。让我不由地想起了中国古代文人五言诗的经典之作《古诗十九首》,由南朝萧统从传世古诗中选录十九首编入《文选》而成。这十九首诗以句首标题,依次为:《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等,是乐府古诗文人化的代表作,被刘勰《文心雕龙》中称为“五言之冠冕”。古华采用这种语言表达方式,抒发自己的内心世界,有微言大义,异曲同工之妙。

  我留意到他笔下的《故园芭蕉三首》,字里行间满是唯美的具象。“故园有芭蕉,青耸篱笆角。招摇三五丛,玉柱丈八高。---- 放浪山水地,蓬勃乡曲豪。黛瓦粉墙院,至今梦环绕。”可见芭蕉无疑是古华笔下的文学遐思,引发了作者的无限乡愁。湘西确是一个风光迤逦而又神奇的地方,当年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成就了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一个美丽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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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古华,卢新华与笔者摄于寒舍后院。

  作者在《梦河汉四首》中吟唱:“夜静草虫鸣,天边坠流星。凭栏观河汉,遥思舟楫迎。”更是将一缕乡愁托付给了浩瀚的星空,读之让人感到世界很辽阔,人生很渺小,令我不时生发出会心的感慨。作者似乎很喜欢采用仄声韵来寄托自己的心绪,比如以上诗文中押“鸣”和“迎”。记得现代中国语言学大师赵元任先生曾说,“仄声韵有一种很微妙的音乐效果,更能够表现出情感的痛苦。”唐代女词人李清照的《声声慢》押的就是仄声韵(按古音读,‘息’、‘急’、‘识’都是入声,也属仄声。这样的韵律把身处战乱之世的李清照,一位孀居无助的女子在夜半感受的愁绪和哀伤,表达得淋漓尽致。由此看来,诗行中的平仄韵律不仅让诗歌表现出诗人的情感,还能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其诗歌的内容。读古华的诗,也让我从中读出了《诗经》的四言体风雅之韵味,看到了他所展现的当代中国社会变迁,对理想追求的幻灭与沉沦、心灵的觉醒与痛苦的思索。他写的诗句大多语言朴素自然,描写生动真切,具有天然浑成的艺术风格,不时流露出禅学的意境。

  第二辑为“师友—人物”,所辑录的人物不少与古华有过交集,正是所谓“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有如杨宪益、沈从文、胡风、张光年、萧干、李锐、冯牧、周扬、康濯、胡绩伟、丁玲、胡絜青、谢晋等人,都是文学大家或文化名流,他们在动荡不安的时代变迁中,所经历的个人遭遇,风云变幻,无一不在古华的笔下呈现。作者怀念旧雨故友的诗文写得很长,大半为百行诗,我能感到他想言说的话语实在太多,他想弹奏的高山流水琴音毕竟没有终了。他在《文星行•赠杨公宪益》诗中吟唱:“杨家仙才出津门,口衔银匙降红尘。望族宝玉早聪慧,中西私塾育童蒙。---- 夫妇合译《红楼梦》,十年寒暑巨制成。多情华发穷经典,弘扬汉学树奇勋。再译毛诗《红语录》,一人称孤万鬼哭。”实可谓心血之作,为朋友的一生树碑立传,是中国历代文人的传统,责无旁贷,怎么可能仅用几个字就能表述得尽?。

  他在感恩谢晋的一首诗中唱道:“朗朗笑声谢晋君,领衔影事数十春。无惧官家紧箍咒,敢越雷池履艰辛。---- 一代大师已作古,我今歌吟成孤韵。唯余王村改地标,中国湘西芙蓉镇。” 斯人已去,古华念兹在兹,真情难忘,乃是中国士林文人的高山流水友情的写照,也正是诗人怀念故人的心语,不由地让我想起了元曲《汉宫秋》里的意境,昔日汉元帝、王昭君与文武官僚、奸臣贼子及匈奴的戏剧冲突,最后元帝只有忍痛割爱,以美人换取和平,让昭君出塞,并亲自到灞桥送别,不尽依依。我不知道古华去国万里之时,谢晋是否也送他到“灞桥”?但我相信,他们之间的心灵是相通的,倘若没有深沉的体验,怎么会吟唱出这般旷世凄美的曲调?古华还在“赠老友陈第雄”诗中有云:“人生百态浮世绘,红尘万象新史记。”道尽了他的这部诗集的写作初衷。从这个视角,我们不妨把这个篇章当作不可多得的一部现代中国文人的“浮世绘”或“诸子列传”来品读。

  第三辑“时事—杂言”是作者古华的思想升华之作,同样以长句成篇,叙述故国山河在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发生的大事件。诚如古华自叙:“我以古体诗新乐府的形制写大事件、大史实,写大人物、小人物,就是要以自己的绵薄之力、写作实践,证明古体诗是可以表现、反映现代社会生活的,包括全景式时代画卷。我甚至觉得,古体诗在这方面比新诗有更大的优越性:高度凝练、虚实结合,状物写人、慷慨悲歌,横越时空,纵贯古今。”言之凿凿,灼灼其华。其中《北戴河三首》有一诗云:“年年北戴河,盛夏贵人多。宫苑绿荫里,天堂燕子窝。午间搏碧浪,入夜舞婆娑。碣石遗篇在,千古唱秦娥。”可谓是隔空针砭时弊的佳作,写得回肠荡气,我直疑今人古华怎能模仿出流寓湖南的古代诗人贾谊的文风?古人云“黼黻之美,在于杼轴。”可见古华的文学功底实在不凡。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历代有不少的文人骚客驻足湖南。这些饱读诗书的才俊之士,本想谋得一份官职为国效力,为民谋福,但无情的官场争斗,使他们大多遭权贵排挤或被放逐,或不甘同流合污而浪迹天涯。湖南水道四通八达,便成为了这些失意士者学子的流寓之地。然而世态的炎凉,人生的挫折,成就了他们,酿出了一篇篇流传千古的诗篇,构成了湖湘文化中一朵又一朵光彩夺目的奇葩。战国末期的湖北秭归人屈原就是第一位流寓湖南的诗人,最后跳入湖南泊罗江自尽。屈原之后有河南洛阳人贾谊落草湖南,他的《吊屈原赋》成为开汉赋之先河的千古绝唱,抒发自己郁闷的心情,鞭挞不公不义的世道,使长沙赢得了“屈贾之乡”的美誉。东晋以后,陶渊明,李白,王昌龄,元结,韩愈,刘禹锡,柳宗元等一大批文人骚客相继流寓湖南,大多成为了隐逸文人,他们的人文故事无疑滋润了湖南的后世读书人,现当代人才辈出,古华应是其中的翘楚,乃地域文化积淀所致。前几年古华应邀赴台,与台大中文系吴宏一教授、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张素贞教授、淡江大学中文系的林黛嫚教授等学者切磋研讨诗歌创作心得,并与读者分享他“一个人的新乐府运动”,受到广泛佳评,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海外学术交流经历,实在是一次难得的分享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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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古华与笔者摄于美加边境白石镇栈桥。

  千年以降,历代中国古诗文都曾深刻影响着中国人的审美情趣。坊间有“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样的谚语,流行于通衢陋巷、出诸妇孺之口,就表明了诗歌作为一种有韵的精神产品,对人的情感、观念、行为无不发生影响。古华晚年选择了这样一种为文的方式,从事新乐府诗之创作,部分诗篇发表于香港、台湾的杂志,新近结集出版《望秦楼新乐府集》,笔走龙蛇,时而春花秋月喁喁情话,时而铁铙铜钹慷慨悲歌,时而谈天说地臧否古今,内容包罗万象,抒发的微言大义,常有惊人之语,从中可窥见其生平及奋励过程、旧雨师友交往、士林宿儒形影,以及惊心动魄的时代烟云,家国沉浮,不是史诗,胜是史诗,世纪回声绵绵不绝,实为一部小百科式、精彩纷呈的文学读物,更是以小见大的时代缩影。

  如今,古华已年逾八十,在加拿大温哥华地区素里市“望晴居”居住,安度晚年,夫人阎庄知书达理,亦是文坛中人,她在为古华的这本书跋里写道:“望秦楼”上的诗人是寂寞的,故称其为“一个人的新乐府运动”。……诗人在期待,在呼唤,望来日诗坛群星璀璨,慷慨高歌,重塑传统诗的汉唐气象,明日辉煌。”说得文采并茂,掷地有声,古往今来,红袖添香的最高境界也不唯此了,留下一段文坛佳话,流芳后世。

  2019年12月24日平安夜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枫林谷


  作者桑宜川简介:加拿大华裔学者、加拿大枫叶出版社社长。原四川师范大学外语系七七级毕业,曾在四川大学外语学院任教多年,后赴澳大利亚留学。移民加拿大后,以治学为主,研究兴趣广泛,著述颇丰,现为加拿大多家华文报刊专栏作家。近年来与国内数所大学开展学术交流,常应邀回国讲课,并受聘为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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