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宿舍大院 /文 章 |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
作者:文章 |
2017-03-28 23:13 |
作者文章和父母 城市居民聚集而居,配以围墙,形成院落,谓之居民小区。说起来这小区也是房改之后兴起的,房改之前,那些或大或小,或神秘工整或拥挤破旧,散落在城市各处的,通常被称作宿舍。 父亲是中学教师,我是在教师宿舍的大杂院里长大的。院子不大,几处平房,有家的根据教龄,有的分得三间,有的分得两间,紧靠里是一排单间,住着几位单身的年轻老师。房子砖墙,水泥地面,窗户小且透风,阳光照不进来,到了梅雨季节,阴湿得很。冬天屋里屋外一样的冷,只能靠电热毯,煤炉取暖。院子的中间,有个共用的自来水,早上刷牙洗脸,中午淘米洗菜,周末洗衣洗被,那里都是最热闹的。 进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有了遮风挡雨之处,首先要考虑的是吃饭问题。单身的老师在房间里支个煤油炉就解决了,拉家带口的过日子比较复杂,所以到了后来,大家陆续在院子里搭了小厨房,院子因此变得越来越小。 原有秩序被打乱,难免引起争执。有一位老师家搭建的厨房正对着我家的厨房门,母亲预见到从此她家生煤炉的浓烟将直灌进我家的厨房,指派父亲前去交涉,最终在两个厨房之间留了一个较宽的过道,避免了呛烟之苦。记得当时我家的炉子恰好安置在了一位老师的窗子下。在素有火炉之称的淮安,那炉子无疑是火上浇了一桶油。那位老师找我母亲论理,母亲义正言辞:这炉子不放这能放哪儿?你是指望我挎腰上呢还是背在背上? 平房没有洗手间,要去外面公用的蹲坑厕所,很不方便。我们长大离家,只有父母还在原处。经济条件好了一些之后,我们兄妹几个找人为父母的房间装了一个小小的洗手间。谁知下水道恰好从另一户人家的门前经过,那家人极为恼火,说我们欺人太甚。我家姊妹几个于是带上各家的男性公民去为父母助威。有时候应该与不应该真的要看你的双脚站在哪里。 房屋虽然简陋,院子里却都是文化人,老师之声不绝于耳。除了由于争夺资源发生的一些小矛盾,大多数时候彼此还是很关照的。王老爹的孩子都在外地,自己腿脚又不好,几乎成了全院人的照顾对象。换煤气,上医院什么的,左邻右舍的,顺带着就做了。院子里谁家做了好吃的,全院人跟着闻香味儿,关系好的,还能分得一小碗。 父亲是语文老师,肚子里有不少诸如诸葛亮借东风,霸王逼死乌江口的故事,院子里的孩子总喜欢围着他听他神侃,父亲也跟他们结下了很深的忘年交。至今父亲的相册里还保存着一张老照片,父亲和一群孩子站在院子里开心地笑着,正午的阳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投下雕刻般的影子。多年后父亲甚至为这张老照片写了一篇文章,登在当地报纸上,历数照片上每个孩子现在何处,从事何职业,言语之间全是思念。 我儿子一岁多的时候,正逢我博士临近毕业,论文答辩,找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只好把这个精力过剩,麻烦不断的小家伙送到我父母处。小人儿很快成了院子里的小明星,这家吃到那家,吃完哄人家:李奶奶我长大挣钱把你用,把个李奶奶乐得嘴都合不拢。有时候母亲在做饭,没顾上看着他,就听有人叫:快来人啊,小贝出院门啦。院子外面是一条仅容行人与自行车通过的小巷子,可对一个一岁多的孩子来说也够危险了。儿子在宿舍院子里过了一年,虽说深受蚊虫叮咬之苦,却也收获了满箩筐的爱。 老公的生长环境是机关宿舍。虽同属宿舍,生态环境却大不同。他们住的是楼房,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相对独立。邻居之间客客气气,绝不会为了抢占厨房而发生任何的不愉快。只是那个时候,国家部委的工作人员几乎都要出差,孩子们就交给了留守组。这些群居的孩子吃的是食堂大师傅做的饭菜,听的是老师的训斥。为了排遣寂寞,他们一起听音乐,弹吉他,下围棋,也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群架。由于成长发育期父母亲的缺席,这些孩子的责任心和自制力都明显不足,但可以想见,若没有大院小伙伴们的抱团取暖,这些关爱缺失的孩子会多么孤独可怜。 当年出于无奈送儿子回国请老人带,老公原本希望能去他父母家,因为他父母家的部委大院比之中学的平房大杂院,居住条件要好很多。但被他父母一口回绝了,只好送到我老家父母处。当时我父母刚刚办理了退休手续,正准备接受返聘。其时国家正重视教育,中小学教师开始吃香,有的老师自己开办课后辅导班,大赚其钱。儿子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我父母今后几十年的人生轨迹,他们推掉一切,全心全力照顾小外孙。对于这个刚学会走路的男孩子,外公外婆简陋的两间平房就是天堂。我因此懂得,与亲情相比,居住条件真的不算什么。 父母七十岁的时候住进了现代化的楼房,享受家有厨卫,夏有空调,冬有暖气的舒适生活。小区近多路公交车站,对面有菜场,生活很便利。他们把中学宿舍的那几间平房用很低的价格出租给来城里打工的一对年轻夫妇,过了一把当地主的瘾。 住进小区不久,父母发现楼道楼梯总是脏脏的,很油腻的样子,每到傍晚还有一阵阵怪味直冲鼻腔,不知从何而来。直到有一天,他们从外面回家时看到楼下停了一辆卖猪头肉及各种熟肉的车子,眼见车的主人进了正对自家楼下的一个单元,他们突然明白:原来那股刺鼻味道来自做猪头肉的第一道工序-烧猪毛。还好过了几年,那户人家搬走了,新搬来的住户无任何商业行为,恢复了住宅应有的宁静。父母在这个小区一住就是十年,左邻右舍也认识了不少人,但最常走动的还是原来的老同事,可能是文化层次上的差异吧。但即便如此,三居室宽敞明亮,中学的那个大杂院大概也是回不去了。 如今,曾经主宰几代人居住舒适度的分配住房制度已彻底成为历史。现存的单位宿舍因年久失修愈加凌乱不堪,住在里面的人也面目全非。一片片设施完善、布局优美的现代化住宅小区成为城市一景。单位宿舍因是同事而亲密复杂,住宅小区因是陌生人而疏远单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告别的不只是居住模式,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与人际关系,一个充满温情的时代。作为宿舍大院里走出来的一代,我怀念那逝去的温情。 本文获第五届“禾泽都林杯-城市、建筑与文化”诗歌散文大赛散文类优秀奖 作者简介:文章,加拿大华裔作家,中国淮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加中笔会理事。著有长篇小说《情感危机》《失贞》《家庭保卫战》《剩女茉莉》,随笔集《好女人兵法》,译作《瓷狗:方曼俏短篇小说集》。获首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暨书稿交易会小说类一等奖,2014首届京东杯“锐”作者征文大赛长篇作品二等奖,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双年奖(2014-2015)一等奖。多部作品被多伦多大学东亚图书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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