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脱轨》之4 /曾晓文 |
文学园地 - 原创小说连载 |
作者:曾晓文 |
2012-08-07 19:11 |
4.
丹尼斯从“嫖客学校”结业后,处理好雪兰的后事,便带着雪兰的骨灰回到了多伦多。一下飞机,他就直奔黄钰的家。 黄钰是丹尼斯同父异母的姐姐,比他年长十一岁。黄钰出生于香港,六、七岁时,父亲和母亲离了婚,黄钰随母亲移民加拿大温哥华。父亲随后娶了一个电影演员,并和她生有一子丹尼斯。黄钰很快便适应了加拿大的生活,高中毕业后进入多伦多大学读书,大学毕业后进入道明银行工作。坐在一群肌肤雪白、人高马大的女同事之间,黄钰虽是黄皮肤,身材瘦小,但柳眉薄唇,神情坚定,竟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几年后,父亲突然去世,她在父亲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丹尼斯。那时丹尼斯已是十几岁的少年,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站在父亲的遗像面前,像父亲转世,不过神情中多一层天真懵懂。父亲的后妻哭得呼天抢地,不知是出于悲伤,还是对未来的恐惧。黄钰突然生出一份勇气,要引领丹尼斯的人生旅程。长姐如母,此后一直对他爱护有加,但管教严格。他十七岁时从香港到伦敦学法律,毕业后到加拿大著名的“丹顿律师事务所”工作,这一路走来,都要归功于黄钰的牵引 丹尼斯移民多伦多那年,黄钰从道明银行辞职,开办一家金融理财公司,并与白人汤姆森先生结婚。汤姆森先生长得一表人材,是保守党党员,就职于市政府。两人在靠近安大略湖湖滨的富人区买下一幢房子,过起有滋有味的中产阶级生活。她因为先天的身体原因,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但这并没有影响两人的婚姻。他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事业上,并参与诸多慈善活动,逐渐在政界和社交界积累一些名声。在黄钰的眼里,多伦多的生活无非就是几个圈子,她与汤姆森的异族婚姻被高尚的圈子接受,是她的幸运。她自然没有忽略丹尼斯,把他介绍进自己的熟人和朋友。 当丹尼斯在事业上逐渐立足,黄钰开始为他物色妻子人选,但他在女人的问题上远不如在事业上头脑那么清醒。八年前,他到深圳出差几次,用黄钰的话形容,“不知怎么就被一个夜总会里的大陆妹迷上”,那女人便是雪兰。有一天他宣布要娶雪兰为妻,黄钰一反冷静克制的态度,暴跳起来,怒发几乎冲破房顶。一个“堕落了的大陆妹”即将侵入她的家庭,她当然如临大敌,用尽所有可以想到的办法阻止丹尼斯,但他主意已定。 在雪兰搬到多伦多不久。丹尼斯看中富人区的一幢房子,但因不熟悉房地产业的行情,便征求黄钰的意见。黄钰走进那幢房子,看到起居室的落地窗前站着一个白衣女人,猜想是雪兰。她期待见到一张浓妆艳抹的风尘面孔,不料女人转过身来,展现的竟是一张素面,这令她有些措手不及。雪兰穿式样简洁却剪裁合体的白衬衣,松开第二粒纽扣,让人可以窥见她高耸的酥胸。黄钰暗想,松开一粒纽扣看似无意,其实泄露出她随时魅惑男人的心机……雪兰伸出手,和黄钰握了握,并没有表现出敬重和阿谀,又给黄钰多添几分惊讶。 当时丹尼斯不过是普通律师,收入并不丰厚。黄钰问丹尼斯怎么能承担这么昂贵的房子,丹尼斯说: “雪兰手里有些积蓄,她一定要拿出来当首付金。” 黄钰后来对丹尼斯说:“雪兰是夜总会‘头牌小姐’,当然会存下私房钱,不过没有一分是干净的。” 不久,黄钰的丈夫汤姆森先生开始竞选保守党议员。黄钰宴请几位重要客人和他们的夫人,其中包括两位现任议员,支持汤姆森先生的两位富商,还有电视台资深的新闻播音员。丹尼斯是汤姆森先生竞选委员会的重要成员,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尽管黄钰对邀请雪兰千百个不情愿,但如果雪兰不出面,反倒会引起客人的好奇心,惹出许多问题。 黄钰花了几个星期时间精心准备,对家宴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具体到用哪一套餐具,哪一块台布。在餐前上鸡尾酒、上等奶酪、风味小吃,晚餐包括沙拉、两道主菜、三样配菜、一道汤,红酒和白酒,餐后还有甜点。黄钰凡事追求完美,何况这场家宴还可能会直接影响到汤姆森先生的政治生涯。 那天丹尼斯和雪兰在路上堵车,到黄钰家有些迟。面对高朋满座,雪兰竟不立即寒暄问好,而是径自坐到餐桌旁,端起一杯水就喝起来。坐在她身旁的议员太太面露愠色:“你用了我的水杯!” 雪兰一脸困惑,水杯是满的,似乎没有人喝过,便用蹩脚的英语大声问:“这是你的?你怎么知道?” 满座的贵宾霎时安静下来,人人都露出一脸诧异。 丹尼斯急忙低声在她耳边解释,“在宴会上,你右手边的水杯才是你的!” 汤姆森先生的脸色变了,连连摇头。黄钰立即向客人解释:“大陆来的,还没学会礼仪。” 黄钰的目光冰剑般无声地掷向雪兰,让雪兰不敢正视,败下阵来,窘迫得几乎要藏到雪白的桌布下面去。黄钰悔恨万分,她设计了所有物质细节,却忽略了“调教”一个大活人。 在整个晚宴期间,雪兰都沉默着。客人们热衷的话题:选举、股票、电影、音乐会、冰球、高尔夫……对于她都陌生无比,更何况她还不能操练简单的英语。丹尼斯看到雪兰手里紧攥着一付刀叉,如坐针毡,突然不无悲哀地想,美,竟是分场合的,那个曾在夜总会里神采飞扬的东方“风月俏佳人”,在这种西方的竞赛知识和兴趣的场合中,居然呆若木鸡。 从那以后,雪兰很少出席各种应酬场合。她和丹尼斯住在同一幢房子中,却生活在两个圈子里。女儿凯莉出生后,雪兰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到她的身上。凯莉满三岁,黄钰建议把她送进“学前班”,学些英文和算术,和小朋友们游戏,免得整天和雪兰呆在一起,学一口“土得掉渣的东北话”。雪兰坚决反对,因为凯莉身体比同龄人弱小,担心她受欺负。丹尼斯一向憎恨在姐姐和妻子面前申明观点,但这一次他站到了黄钰的立场上。黄钰还经常自告奋勇地教凯莉英文,让丹尼斯感到安慰的是,姐姐有机会宣泄自己的母爱,但他没有料到她的母爱一如洪水,随时会冲垮妻子的孤零田园。 那一年的圣诞节,汤姆森先生的父母在家里为儿童举办一场豪华派对,邀请了凯莉。凯莉坐进汤姆森先生和黄钰的“劳斯莱斯”,欢天喜地,不停地兴奋叫嚷。她即将看到缀满上千彩灯的圣诞树,加拿大最著名的小丑表演,还会得到一个限量版的“芭比娃娃”……丹尼斯和雪兰站在自家车库的门口,望着凯莉挥手远去。天空阴郁,还零星地飘着雪,没穿大衣的雪兰瑟瑟发抖。丹尼斯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怪异。她像一个城堡里的妇人,遭遇入侵,节节退到最顶层的阁楼里,绝望、决绝,似乎随时准备纵身一跳…… 不久,雪兰提出离婚。丹尼斯和她恶吵一通,把能想到的恶毒字眼都用上了,说雪兰是“天生的婊子,立了牌坊之后还是婊子”。雪兰一怒之下,摔碎了他收藏的一个波兰水晶花瓶,他扑上去用两手掐住她的脖子……那一刻,两样冲动:结束她的生命和亲近她的身体,一样的激烈。她的嘴唇慢慢开始泛白,费力地呻吟着,从喉咙里挤出小女孩般细小的声音,请求他的原谅,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他终于松开了手…… 已过了午夜。丹尼斯看到黄钰家客房的灯还亮着,便走了进去,发现凯莉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坐在床上,黄钰坐在她的身边。 “爸爸!”凯莉哭叫着,滚爬着扑过来,跌进丹尼斯的怀里。 “我都告诉她了,”黄钰说,“我知道雪兰出事了,中英文报纸都报道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才五岁!”丹尼斯惊讶地叫道。 “她早晚要知道的,早一点儿面对现实。” “你……”丹尼斯一时语噎。 对于黄钰,娶雪兰为妻,是丹尼斯一生中的最大败笔。黄钰对雪兰的怒气顽强得像核导弹爆炸后的气味,弥漫了几年,直到丹尼斯和雪兰离了婚,赢得女儿凯莉的抚养权,她的怒气才消了一些。现在雪兰已不在人世,她有些急迫地要把她的痕迹涂抹掉,急迫得不无残酷。 丹尼斯把凯莉抱在怀里,用手指抹她脸上的泪,但很徒劳,抹去一帘,她就会再输送一帘。 凯莉说:“妈妈再也不会回家了,是吗?” 丹尼斯无言以对。他突然有些妒忌凯莉,至少,她在他的怀里得到了一些释放,而他的泪,却大片大片地冰川般凝着,只露出一角。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粉红的裙装和书包,“这是你妈妈给你买的。” 凯莉竟立即换上新裙装,走到穿衣镜前看看自己,“我喜欢。我妈知道我喜欢什么。” “爸爸以后也会买你喜欢的东西。”丹尼斯许愿道。 凯莉突然又哭起来,“明年我要是长高了,就不能穿这条裙子啦!” “那你也可以永远保留它。”丹尼斯说。 凯莉和衣躺到床上,怀里还抱着新书包,慢慢地睡着了。他不忍心把她手里的书包拿开,只替她盖上被子,然后和黄钰先后走出了凯莉的卧室。 在厨房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啜饮起来。 “在这种时候,喝酒对你不好。”黄钰说。 黄钰永远要干涉自己的生活,她无法控制,丹尼斯想,就像自己要迷恋雪兰,也无法控制。也许,失控才是人类生活的常态,而稳定只是痴人说梦。 “我准备去江天市,”他说,“见一个人。” “你想去了解倪雪兰的新老公,对不对?” 他惊讶起来,“你怎么知道她有新老公?” “我有我的信息渠道。” “我发现你很可怕!” “我一点儿都不可怕,我得了解你的敌人,这样我才能我保护你。” “雪兰不是我的敌人,”丹尼斯摇摇头,“有些事你永远不懂。” “懂不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把雪兰谋杀案忘掉;警察会去调查,这不是你的责任。” “我忘不掉。温哥华的警察不了解中国人的事情,我或许能查出点线索来,”丹尼斯说,“我不在多伦多的时候,就要靠你照顾凯莉。” 黄钰有些愤愤,“我的公司快撑不住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需要你的帮助,可你不但不助一臂之力,反倒把凯莉推给我,实在太自私了!” 丹尼斯沉默了。他无法不自私。黄钰即使事业失败,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但雪兰却再没有说一句话的机会。 他要替雪兰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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