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捞越战事(5.伏击战)/陈河 |
文学园地 - 获奖小说连载 |
作者:陈河 |
2012-08-07 19:26 |
这个时候周天化跟在神鹰的身边,和他的警卫员们一起吃住,只有白天训练的时间里他才和三个机要电报员一起工作。丛林里树冠密布,吸收了大部分无线电信号。还有在东南方有一座大山,也一定程度阻隔了和星洲方向的无线电波的传送和接收。但是周天化这次带来的电台功率强大,接收灵敏度很高。他调试了几天,把天线加高,和各方面的通讯都畅通了。在此同时,他把英军的电报密码传授给游击队机要员,同时也从他们那里学习他们与中国内地的密码翻译。 这段时间,天上老是有敌机飞过侦察,显示日军在加紧寻找游击队的营地。巴里上尉频繁发来电报,说麦克上校不久将在北部地带空降,然后带着大队人马向颂城包抄过来。巴里要求神鹰赶紧开拔,向南部的颂城方向靠拢。巴里来的电报越来越多,看得出他很着急。但是神鹰这边却很放松。除了每日的操练,还有集中在操场上课学政治。神鹰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茶缸,讲述着中国内地的抗战局势。他讲的是持久战的思想。神鹰说抗日战争打了这么多年了,中国人是越打越有耐心信心,日本人则已经变得歇斯底里。他们以前只和中国打,现在还要和美国打英国打。这么小的一个海岛国家怎么可能会打得过这么多的大国呢?这不是显示了日本人已经发疯了吗?神鹰说到这里游击队员都会开心地发笑。周天化想起了以前在斯蒂斯通海湾的酒馆里听到的那个日本老武士对战事的预言,觉得他说的话和神鹰是一个道理。周天化其实早就有感觉中国会赢得这场战争,自从那次在昆明沙坝机场降落时看到那个烽烟中坚守岗位的中国哨兵时他就有了这个想法。 不久后的一天深夜,一阵骤急的哨声把周天化从睡梦里惊醒,那是紧急集合的信号。周天化赶紧起床穿衣。当他穿好衣服背上枪跑出去时,看到游击队都集合好了。他们对紧急集合显得很熟悉了,而周天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仔细一看自己的裤子都穿反了,裤裆口朝后面了。神鹰在队伍前发话,据可靠情报说一支日军的巡逻队正从南部的卡普吉地区穿过丛林寻找游击队的营地,现在游击队要主动出击,行军20公里到山丘地区去伏击日本人。神鹰只带了一个连的人马,他让周天化带上一部小电台,跟随部队行动。 很快,游击队就无声无息地出发了。就在半个小时之前,这些年轻人都还在睡梦里,而现在他们的身上背着沉重的武器,要去一个地方杀死另一些人或者自己被杀死。周天化背着一部电台外加一支卡宾枪,重量有三十多公斤。而其他的游击队员背的武器也很重,有重机枪、六零毫米迫击炮,还有准备埋在路上的炸药。神鹰的游击队的武器装备非常精良,因为这些游击队员在战争之前都是富裕的人,他们有钱置办武器弹药。那个扛六零炮的是一个银行高级职员,那个背机枪的是米行的老板。还有那个负责做饭的原来是大酒店的东家。还有一个兼卫生员的原来是开医院的。而英军在收编他们之后也向他们提供了一部分最新的装备。在丛林里最困难的事情是交通,除了在河流里可以坐船之外,陆地上全要靠步行,而且是穿行在浓密的树林里。这天夜里他们行军的路线就是一条穿过山岗的林中秘密道路。说是道路其实只是一条用大砍刀砍出的通道,用不了多久,树藤和枝蔓很快会重新复盖一切。游击队就是在这样的道路上急行军向前。闷热的天气很快让他们被汗水湿透,而汗水的气味引来了密集的蚊子。这里的蚊子带着热病的病毒,会传播致命的黄热病。好在游击队员皮肤上都涂抹了英军派发的驱蚊药剂。但是驱蚊剂却对蚂蟥不起作用。这里的蚂蟥平时都歇在树枝上,当树枝下有动物经过时,蚂蟥就会自动掉落下来,粘在动物身上用吸盘吸血。游击队员要是遇上蚂蟥钻进了皮肉,会用打火机去烧蚂蟥,这样蚂蟥才会从身上掉下来。如果用力去抓蚂蟥,那么蚂蟥钻进了肉体的部份就会断在里面,继续往里钻。这半截的蚂蟥吸着人血可以在肉体里继续存活下去,据说还可以在里面繁殖呢。 天亮之后,队伍到达了战斗部位。周天化从山岗上看到了山下面有一条带子状的小路,这条路就是他们伏击日本人的地方。神鹰让周天化和另一个通讯兵留在高处,保持和营地的联系,他自己带着队伍前往山下的路边布下埋伏圈。 刚才一路行军过来时一直在下雨,现在太阳却像火一样烤着山丘。这个地方没有遮拦,阳光直接就晒到了人身上。这是周天化的第一次战斗,他感觉不到热,只是觉得渴,可是水壶里的水在路上都喝光了。他眺望着山坡和延伸到山坡顶端的树林中间那条带状的小路,等待着伏击目标出现。 山下这条路看起来很平常,是一条简易的小路,它从靠海的北婆罗洲穿过了茂密的丛林一直通到雷剑江流域,长度有一百多公里。在周天化的眼里这条路很平常,可在本地的游击队员的心里这条路就不一样了。要说起这条路,恐怕它是世界上最血腥的一条小路。有一万多战俘和马来亚居民(华人、马来人、爪哇人)死在修路的工程。 日军占领沙捞越之后,在深入丛林时遇到重重困难。起先的时候,他们都是把抓来的中国人用作人力搬运脚夫。每次进丛林,要带上一队的中国苦力,让他们背着弹药、粮食装备。由于当时粮食供应很少,加上丛林里恶劣的条件和超重的负载,通常这些脚夫在丛林里负重一个礼拜之后都会倒下来。日本人把他们打死扔在丛林里,让另一些人接着扛运东西。到达目的地时运输队几乎都留不下几个活的。这样方法很落后,而且大大限制了穿过树林的速度。后来日本人开始了修建这条路。除了使用一部分英军俘虏之外,日本人强制征用了大量的华人和马来人。他们实行了大检证制度。华人在大检证中如果如实登记了,就要被派去修路;如果不登记,被发现了要么被枪毙,要么还是被编入罪犯队去修路。食品不足,气候恶劣,超重的体力劳动,加之日本人的虐待,这条短短一百多公里的路在修建过程中竟然死了一万多人。然而,因为这条路的修成,日军从北婆罗洲到颂城的时间从原来的三天缩短到了四小时。 中午时分,在强烈的日光下,日军的队伍出现了。那是一只机械化的分队,开着三轮摩托卡。他们的引擎发出的声音开始传了过来。一忽儿,战斗打响了。爆炸声和枪声响彻山谷。周天化一直守在山上电台位置。由于距离隔得比较远,周天化觉得山下的战斗场面很小,只看见冒出几团小小的烟雾,日本人的摩托卡就翻倒了,而爆炸声要过一忽儿才会传来。战斗很激烈,可是时间不长,刚一开始马上就结束了。日本巡逻兵除了一个被活捉之外,其他全被打死了。游击队也有重大伤亡,死了三个人,好些人都挂了彩。 游击队员把自己的人在树林里挖了坑埋了,在附近地方做了好几个记号,以后他们要来把尸体运回去体面地埋葬。十五六个日本人的尸体则扔在路上。队员们拿了他们的武器,翻了他们的口袋,有用一点的东西都给拿走了。有一具日本人的尸体在一个队员要摘走他胸前的一个金护身符时突然睁开了眼睛,吓得那队员跳了起来,赶紧对着尸体补开了好几枪。那些摩托卡带不走,点上火烧了。 回营地之后,队伍的士气比较低落。可能是这场伏击战里自己的弟兄死得太多了。当天下午,神鹰要审讯那个日本俘虏,他让周天化做翻译。 那个日本俘虏被带了进来。他看起来年纪还很小,长着娃娃脸。他没被打死是因为战斗刚一打响他就钻到树林发抖了。周天化空降到丛林之后已是第二次近距离和日本军人接触了。上一次他是日本人的俘虏,这一次却是由他来翻译审讯日本俘虏。 “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老家在哪里?”神鹰开问,周天化把他的话翻成日语。 “我叫西浦佐治,十七岁,住在北海道札幌市岩内郡。”日本兵回答。他对周天化会说日语有点惊讶,偷偷瞟了他一眼。小日本兵绝望如死鱼一样的眼睛出现了一点希望的亮光。日本人说的老家地名让周天化有点不舒服,因为不久前他被日本人审问时他说自己的祖籍就是北海道札幌。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在家里是种水稻的,这个时候要插秧了,插秧可辛苦了,腰断了似的疼。农闲时我会去打渔。我们那里什么鱼都有,泥鳅、鳗鱼、八须鱼。”那小子是个饶舌的,说起来不会停。 “你为什么要当兵去侵略别人的国家呢?”神鹰说。周天化翻译着,心里突然很好奇:这个还没成年的日本人为什么要去当兵呢?难道他也像我一样是骑着马从家里出走的吗? “长官,不是我要来这里打仗,谁愿意到这么个到处是树林的鬼地方来呢?只是我们的那个地方所有的男人都要出来打仗。我们村里的男人除了五十多岁的老爷爷就是十来岁的小弟弟了。”小日本兵说。 “你们的营地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有多少巡逻艇?多少门机关炮?”神鹰继续审问。小日本兵不加思索就回答着,但是在瞎说一气。他对于一个会说日本话的周天化给他做翻译受到了鼓舞,好像这样会减轻他的危险程度似的。他不时地会看着周天化,想和他有眼神的接触,可周天化都回避了。神鹰问了很多事情,小日本人很配合。可是他是个刚刚来不久的小兵,知道的情况不多,神鹰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在神鹰结束问话时,那个日本兵看着周天化,问: “兄弟,你也是日本人吧?你家在日本什么地方?” “我不是日本人,你不要说了。”周天化说,他的眼睛没有看着他的俘虏。 “可是你会说日本话啊!而且你的样子和我的一个表哥很像啊。” “闭上你的嘴,把你的舌头打上结。”周天化说。把舌头打上结是日本的谚语。 “算了吧!你不帮助我也没关系,可是干嘛不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呢?”日本人还在咕咕哝哝。 周天化没有理会他。神鹰问他俘虏兵在说什么?周天化把他的话翻译了,可不知怎么的他有点脸红了。 神鹰让警卫员把日本兵带下去,给他弄点东西吃吃。然后他对周天化说:“审讯结束了。这个家伙是个笨蛋,没什么用处。带下去,给他吃点东西。呆忽儿你就带他到后面的树林里,让他挖个坑,把他给枪毙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周天化说。 他坐在那里,听得隔壁的屋子里那个日本兵在咂着嘴巴津津有味吃着什么东西,还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喝着什么汤水。“这个家伙死到临头了,还吃得这么欢?”周天化想。他觉得有点恶心,接着恶心变成了肚子痛,一阵阵绞起来,好像是急性痢疾一样急着要拉肚子。他立即站起来,冲出门外朝茅坑屋跑去。一抬头,只见神鹰正坐在茅坑里面聚精会神读一本游击战的经典书籍。游击队要收集肥料种植蔬菜和粮食,所以这个茅坑做得很讲究。大粪缸埋在地下,深不见底。茅坑上面盖着芭蕉叶的屋顶,地面上铺了地板,有一道横杠供人坐。茅坑光线有点暗,所以樑上点了一只马灯照明。周天化一见神鹰坐在这里,肚子立即不痛了。可是他已经来了,不能扭头就走,只好拉下裤子,在被人的臀部皮肤磨得极其光滑的横杠上挨着神鹰坐了下来。 周天化感到非常地不自在。他希望早他而来的神鹰会起身离去。但神鹰分明沉浸在那本游击战术的经典里,他用指头沾沾口水,翻开了新的一页。 “看!写的多好。你听。”神鹰看得入了神,一拍大腿叫起好来。他可能根本没发现旁边坐的是谁,大声读了一段书中文字:“但达到战略消耗目的的,还有战役的消耗战。大抵运动战是执行歼灭任务的,阵地战是执行消耗任务的,游击战是执行消耗任务同时又执行歼灭任务的,三者互有区别。在这点上说,歼灭战不同于消耗战。战役的消耗战,是辅助的,但也是持久作战所需要的。” 周天化不知神鹰说的是什么,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神鹰看边上的人一声不响,才别过头看看,发现是英国兵周天化。神鹰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周天化一声不响坐在这里有好一阵子了。神鹰问: “你怎么干坐在这里,没见你有动静啊。你好像心里有事啊。” 周天化想了想,鼓起勇气问了一句:“长官,一定要杀了那个日本俘虏吗?根据日内瓦的条约,战俘是不可以杀害的。” “日内瓦条约针对的是国家军队。我们是游击队员,没有国家军籍,不是正式的军人。我们要是被日本人抓了,不会受到战俘待遇。同样,我们抓到他们也不会把他们当战俘。”神鹰头也不会地说。 “我觉得这个人挺可怜的。其实他都没参加战斗,战斗一开始,他就逃到树林里躲起来了。”周天化说。话一说出口,他就不紧张了,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对于敌人的仁慈,那就是对于人民的犯罪。”神鹰说,看来有点不快了。说完,卷起了小册子,用一把稻草擦擦屁股,拉起裤子走了。周天化在这里还坐好久。他知道,他一回去,就要去枪毙那个日本兵。那个家伙的已经是一个死人。他的生命只是取决于他坐在茅坑里的时间。但是他不可能一直坐下去,他得起来了,蚊子叮得他屁股全是红包。起来的时候两腿已经发麻,像灌了很多沙子进去一样。 他回到了屋里,看见神鹰在那里等着他了。神鹰的脸上出现一种微笑。但是这种微笑让周天化害怕,因为感觉得出他戴上了面具,他真正的脸隐藏起来了。他对周天化说: “也许你说得对,这个日本俘虏兵不应该杀掉。留着他以后跟日本人交换俘虏好了。” “长官,我刚才只是说了自己的想法,也许,我说得不对。”周天化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不,你说的没错。这件事就这样了。只是有一件事请你做到:不要对英国人巴里提起这件事。这个家伙总是小题大作的。”神鹰说。 神鹰说完,让两个游击队员把日本兵押到一个空屋里关起来。刚打完伏击战,走了几十里路,队员们都疲倦不堪。他们打起精神把日本人提溜了出来,看起来心里是老大不乐意。 这个晚上周天化心神不宁。看得出来他的英国兵身份影响了神鹰的决定。准确地说,神鹰是顾虑到巴里上尉的反应,才留下了这个日本新兵的命。然而,周天化这时候心里对那个日本兵却十分地厌恶,恨不得狠踹他几脚。为这个家伙他才落入现在的处境,因为他感到了神鹰对他已经充满了戒心。后来,他实在太困了,才迷迷糊糊睡去了。 那个日本兵被关在一个空屋子里。 这天的下午,当他被审问之后,看到了神鹰和周天化说话时的神情,他看得出自己可能是要被处死了。当他被带到伙房,让他吃一大碗米饭和菜汤的时候,他更加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在日本也有这样的传说,通常要处死一个人时,总会让他吃一顿饱饭。他想如果真的要他死,他也没办法,还是吃了东西再说吧。他已经有一天多时间没有吃到东西了。死就死了吧,死了也要吃饱饭去死啊! 吃饱了饭喝足了汤。两个背着步枪的游击队押着他出来了。这个家伙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走出来。这当儿太阳快要下山了,太阳的金光照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来。 他开始伤心了起来。想起了自己老家的父母。早知道会这样,昨天还不如和弟兄们一起战死算了。他想这两个端着长枪的人一把他带到树林里,就会把他给枪毙了。 可是他想不到他们没有杀死他,而是带他进入了一个木头的房子。丛林的营房全是草房,这个木头的房子算是比较结实的,所以用来关俘虏。两个游击队员把他的手脚都用绳子捆了起来,吊在一根柱子上,让他靠在柱子上坐着。 然后他们远远坐在屋子里的另一个角落,抽着烟说话。 “神鹰是怎么啦?突然变得婆娘了?留着这个小鬼子干嘛?”一个说。 “还不是因为那个戴牛B帽的小英国兵?神鹰大概是怕他对外说出去我们杀俘虏吧。”他说的牛B帽是指英军的制式船型帽,样子倒是有点像那东西。 “可我们总不能老是留着他啊?得给他吃,还得看着他。” “总有办法的,大不了过个一两天就找法子做掉他。” “今天可真悃啊!我看你先去睡一下,我来看着,一忽儿你来换我好了。” “好吧。那我走了。一忽我来换你。” “两个小时你过来。嗳,可不要睡过头了。” 小日本兵看着两个人中的一个提着步枪走了,另一个人打起精神,端着枪站着。日本兵看样子自己好像会被关在这里,这个人只是在看守他,不是要杀他的样子。他的精神松了下来。他坐在地上靠着木柱子,手给反绑着很痛,可他还是睡着了。这是他被俘虏之后第一次睡眠。他做了一个短梦,那个梦境和平常的很不一样。他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稻田。他看见了他的老母亲领着他的小妹妹,在黄黄的稻田里慢慢走着,她们是要去给他上坟墓。当梦到了这里,他的心猛地抽紧,醒来过来。他看到了那个看守他的人也坐了下来靠在墙上,抱着枪打起了瞌睡。日本人赶紧把眼睛闭上了,他的脑子已经清醒了。 日本兵轻轻发出打呼噜的声音,眼睛却开了一条细缝观察着看守者。他看到看守完全睡着了,看到了门的钥匙就吊在他的腰头。他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开始想到要逃跑。他摸到了身后的这个柱子的基础是一个石块,于是就拼命在上面磨起了手上的绳索。刚才他被审问时说自己是个种稻子的农民,其实他在农闲的时间还帮助村里的人杀过猪。在磨绳子的同时,他看到了看守怀里带刺刀的步枪在他的呼噜中一摇一摇的。日本兵把绳子磨断了,因用力太大,把手腕的皮肉都磨透了,鲜血淋淋。他慢慢站了起来,看守还是睡得东倒西歪的。他走了上来,一把将上了刺刀的长枪从他怀里夺过来,对着看守的胸膛部位刺了进去。刺刀穿透胸膛时没费很大气力,和他以前杀猪时差不多。但是那个被刺刀贯穿胸膛的人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的两手紧紧抓住了枪杆。日本兵想把枪拔出来带走 ,可是死者喘着气,两手紧紧抓着枪杆不放,怎么也拔不出来。日本兵只得放掉枪把,摘下钥匙,开了门一头扎进密密的丛林,死命地跑了起来。 日本人起初跑得很快。这里是一片树林,地面上也没什么藤蔓,过了树林就是一片池塘。他大角度地摆动着双臂,用急促的小步子奔跑着。有时一失足,踏进洼坑里,有时跳过粗硬扎人的草丛。他就这样向丛林深处跑去,蓦地,一块被水淹没的草地阻拦了他的去路,他冲了过去,水从他的脚下四处飞溅,枯萎的芦苇杆在他的脚下发出哗喇哗喇的折断声,在他的周围水鸟也都飞了起,在夜空里发出一片刺耳的啾叫声。大概跑出了两个英里地,他跑不动了,树林里现在是沼泽地了,再往前,他的脚踩到了稀软的烂泥。 日本人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搞不清自己所处的方向了。他前方的树林照射着白色的月光,看得见远处的树林里有水的反光。有一些动物的叫声从那里传了出来。他不知怎么办,往前面又走了几步,发现脚底的泥更加稀软,人正在慢慢下沉。他赶紧从沼泽里爬了出来,全身都被稀泥糊住了。再晚一步,他就要沉到沼泽里去了。 日本兵在树林里转来转去,想找到一条路。他不知道已经走出了多少路,还是没有绕过沼泽地。这个时候他觉得口渴难忍,肚子也饿得空空的没有力气,他得找点东西吃下去才行。他听到了一些蛙类的叫声,想这里一定会有青蛙的。以前在家乡的时候,他经常会下稻田里去抓青蛙。当然,那是烧熟了吃,还加了辣椒哩。不过现在要是抓到了生吃也很好啊。他在昏暗的地面和树丛间寻找着,在一条树枝上隐隐看见了一只蛙一动不动伏在那里。日本人慢慢凑近了,看清了确实是蛙,看到了蛙的眼睛的微弱反光。日本人伸开两手猛地向青蛙扑过去,他马上感到了手臂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日本人已把猎物抓到手,可是这个东西长长的,身体还绕住了他的手臂。原来这不是蛙,是一条剧毒的蝮蛇。日本人急着把蛇从手里甩掉,这个过程里蛇又咬了他一下,才从地上不慌不忙地爬开来。 糟糕,这下我可是要死了!蛇毒很快进入了血液,他的心跳变得快了。他知道现在他完了。在他的家乡,被蛇咬伤的人除非砍断胳膊或者腿才能保命。他再次想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和弟兄们一起战死好了。现在他继续走着,蛇毒进入了他大脑,出现了幻觉。他不再觉得疼痛了,也不再口渴饥饿了。他觉得眼前的路宽了起来,路开始平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还是在沼泽的边上走。后来的一段路,他好像是走在了那金色的稻田里面,大家在庆祝丰收,打着铜鼓,在田野的村庄里唱歌跳舞呢。 看守日本俘虏的另外那个游击队员在睡了两个钟头后回来换班,发现那个日本俘虏兵杀死看守逃跑了。信号发出后,营地全醒了。周天化跟着神鹰跑到不远处关押日本人的房子,看到了那个游击队员尸体靠着木板墙上,两手紧抓着枪杆,枪刺还在他胸膛里,地上全是血。游击队立即集合全面出动,他们必须把这个逃脱出来的日本人找回来,不能让他回到日本军营。否则营地的位置就会暴露了,日本鬼子的飞机几分钟就可以飞过来炸平营地。神鹰脸色铁青,带着人马进入了丛林。 在黑夜的丛林里要找一个逃命的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游击队不知那个日本兵往哪里跑了,只得拉开了人马慢慢向前搜寻。天亮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沼泽地带。不过什么也没发现。周天化跟在神鹰的身边。神鹰一句话也没责备他。但是周天化觉得,要是神鹰把昨天他们在茅坑里的对话给游击队员讲了,他们一定会对他恨之入骨了。 几个有经验的游击队员分析了情况,认为日本兵不可能从沼泽里通过,一定还是在沼泽的边上藏着。他们分成两路,顺着沼泽朝不同方向追踪。到了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高地。这里的气温高得令人受不了。这时从树林里传来一种声音,好像是人的声音。他们循声而去,渐渐听出了是人唱歌的声音。那是奇怪的歌声,大家都听不懂的,不知在唱什么。但是周天化听过这个歌。是北海道的民谣,温哥华的日本人有的会唱。他是从歌妓藤原香子那里听来的。藤原香子那个时候经常弹着三弦琴唱这首歌。他听着那个歌唱道:
蝴蝶蜻蜓蟋蟀 在山上歌唱 金钟儿金琵琶纺织娘 要是给蛇一块布 它就给你个好媳妇
游击队员慢慢围了上来。周天化看到大家追踪的日本人了。他坐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树干上,面对着太阳的方向,仰着头激昂地唱着。他的身上全是干裂的泥巴,头肿得很大很大,像冬瓜一样,眼睛都睁不开了。看到人们围上来,他也不再想逃跑了。 “你不要唱了。”周天化用日语说。“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兄弟,我被一条毒蛇咬了。我把这条蛇当成是青蛙,结果被它咬了两口。这蛇可真是厉害。”日本人闭着眼睛说着。 “他说什么?”神鹰问道。 “他说自己被蛇咬了。”周天化说。 “兄弟,请你告诉我妈,我回不去了。我快要死了。我的家在札幌的乡下,一个叫熊谷的村子。”日本人说。 “他说什么?”神鹰问道。 “他说自己要死了,想起了他的妈妈。”周天化说。 “我要喝水。兄弟,我渴死了,我的心头像火一样在烧。你快给我点水喝吧。”日本人说。 周天化摘自己的军用水壶,打开盖递给他。那个家伙扬起头,咕噜咕噜往嘴里灌水。可是那水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淌了出来,在他的结满泥巴的颈部冲出几条水沟。乘他喝水的时候,周天化对神鹰说: “让我干掉他吧!” “你自己决定。他已经是个死人了。”神鹰说。 周天化举枪对准日本人的胸膛,连开了三枪。每打一枪,日本人都会震动一下。他还举着水壶在继续喝水。喝完了最后一口,水壶掉到了地上,他栽倒在地,抽蓄了几下就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