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捞越战事(3.日本人和鱼)/陈河
文学园地 - 获奖小说连载
作者:陈河   
2012-08-07 19:19

池田最后提的问题正好对上了周天化的经历。他对于温哥华的日本人渔村和渔民都很熟悉。事实上在日本人偷袭珍珠港之前,他一直在斯蒂斯通海湾和日本人一起打渔呢。在菲莎河入海口附近斯蒂斯通渔村里,第一个来到加拿大的日本人柿右卫门是作为神祗被供奉在神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最早从日本来到加拿大的柿右卫门原来是横须贺的一个渔民,在1877年初他驾着一条单人渔艇出海打渔,追随着一个金枪鱼群,远远地离开了海岸到了深海。那个时候还没有气候预报,等他发现地平线那边出现的风暴卷毛黑云时,海流和风已经开始把他推向太平洋深处。柿右卫门在海上漂流了二十多天,最后遇见了一条洋人的商船,把他救了上来。就这样,他被带到了加拿大西海岸的维多利亚市附近的斯蒂斯通小镇。

柿右卫门的那条破渔船也拖在商船后边和他一起来到了小镇。这条船被拴在海边,成为了柿右卫门的庇护之所。这个小镇上住着为数不多的信基督教的白人,他们的心肠慈悲,时常有人拿着衣物食品去接济这个海上漂来的日本人。这个海边小镇的居民大部分人所活动的范围不会超过100公里,从来没见过来自太平洋对面的黄种人,就像今天我们边缘山区的一些人从没见过洋人一样。他们对于这个矮小的日本人很是好奇。

柿右卫门起先都呆在海滩上。他用破船帆做屋顶盖住了小船,吃住在里面。在他所住的海滩不远,有一条河流注入了海洋。柿右卫门用手试着河水,水温冰到了骨头,那水的味道则是清纯之极。柿右卫门知道,这一条河水一定是从高山里流出来的,他在横须贺的家乡也有这样的一条河。在这样的江河入海口,会形成一个淡水和咸水交界的水域。这种水域是洄游鱼类往返最频繁的地方,同时也会吸引到很多大型的鱼类前来捕食。他记得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在那河流和海水的交界打渔的。到了他开始独立打渔的时候,那里的鱼越来越少了,捕获量不够他养家维生,他得把船开到很远很远的海洋里才有希望打到大鱼。

世世代代积存下来的打渔人的遗传基因信号在他心里苏醒了。柿右卫门知道这里一定会是个打渔的好地方。但这个时候他的渔船已经破败不堪,渔具也被风暴打烂了,根本无法下水打渔了。他得把船修好,置办起渔具。可眼下他却是一个硬币都没有,吃的用的全是靠人家接济。不过一个打渔人总会找到一些办法。最初的几天,他在海滩上和礁石群里捡到了一些小海螺、蛏子,还抓了几只小螃蟹。有一天,他还在一个退潮时的礁石水坑里发现一只十多公斤重的大章鱼。那章鱼在退潮时藏在水坑里,等着捕食那些莽撞的螃蟹。章鱼看见柿右卫门要抓它,竟然离开水坑在礁石上用它的软体触角跑了起来。柿右卫门在后面追,在八爪章鱼即将爬到水里的时候他抓住了它的一条触脚。那章鱼看不能钻进海水,立即就把所有的带着吸盘的软爪子紧紧缠住了柿右卫门的脖子,从它的嘴里还喷出一股沥青一样粘稠的黑墨汁到柿右卫门的头上。柿右卫门只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他的眼睛都给勒得鼓出了眼眶。这个时候他看到那个章鱼的眼睛也在看着他,好像是两个人打架一样的眼睛对眼睛。章鱼的眼睛和人不一样没有眼睑,只是一层略鼓出来的透明薄膜。但是薄膜里面的虹膜瞳孔会开合的,所以看起来会像是人的眼睛。柿右卫门毕竟是个老练的日本渔民,腰头始终挂着一把锋利的尖刀。他腾出一只手,从腰头鲨鱼皮做的刀鞘里抽出了鱼刀,找顺手的地方插进了章鱼的皮囊。他立即感觉到章鱼的爪子更加有力地缠住了他,章鱼的眼睛变得极其愤怒凶狠。柿右卫门心里有数,知道章鱼的致命地方在那里,他的尖刀在章鱼腹腔里搅了几下,感觉触到了一个硬帮帮的球状物体。他的刀尖稍稍用力一挑,那圆球马上消失了,他能感到那汁液迸溅开来。章鱼的胆子破了。章鱼触爪的力量马上消失了,吸盘也松了开来。然后章鱼像个麻袋一样慢慢垂落了。

柿右卫门到水里把身上脏物洗干净,把章鱼装进一个破鱼网兜里。在他家乡,这种章鱼叫芝麻章鱼,因为它的皮肤上布满了芝麻状的黑点。这种章鱼在日本很值钱,是寿司料理餐馆里做刺身的上等材料。柿右卫门在海滩上已经住了一些时候,对小镇的恐惧感已经消失了。他想也许他可以把章鱼卖给什么人,挣几个钱来用用呢。

柿右卫门拎着这只章鱼,第一次走进了小镇的街头。他走进了好几个餐馆的门,想把章鱼卖给他们。可是那些肥胖的白人一看到章鱼,都显出十分厌恶的样子,好像是看到一只死老鼠的样子。人类的习性常常会是这样,在某个地方是珍馐美味,到了另一个地方成了令人恶心呕吐的东西。柿右卫门转了一圈没有结果,只得回到船屋里,这只章鱼最后全进了他的肚子。

几天后,柿右卫门又呆在礁石上想再碰碰运气,可是章鱼再也见不到了,只有一些小小的跳鱼,一看见人就钻进洞里。他看着礁石下的海水。海水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他了。他看见了似乎是一只蜘蛛一样的影子闪了过去,马上又不见了。他盯着水面看了很久,可什么也没有。后来,他觉得这个水底下可能会有一种他没见过的东西,凭他的经验,这不会是鱼,可又是什么呢?是龙虾?可龙虾没有这么大啊。是海龟?海龟可没这么小。

柿右卫门在琢磨着。他在小镇的垃圾场上捡回一个很大的铁丝笼,给它装上了活门,然后在铁丝笼里塞进海滩上捡回来的死鱼、死海鸟还有他自己吃剩下来的肉骨头。他把这个铁笼子拴上了绳子,从礁石上扔到水深的地方,然后把绳子固定在岸上。过了一个晚上,他一清早就到礁石上起那铁笼子,却发现说不出的沉重。铁笼子拉出水面之后,他看到里面爬满了一种形状奇怪的蟹,就是他前些日子在水里看见过影子的那种东西。这种蟹可真大,一只足足有两公斤,极其丑陋,身盖是圆形的,上面长满了刺,脚特别地长,样子长得和蜘蛛一模一样。柿右卫门觉得非常失望,这东西有什么用?他打了这么多年的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怎么吃它啊?也许有毒会毒死人的,像河豚一样。但是这回他错了。他想不到小镇上的人都愿意买这怪蟹,而且从维多利亚过来收购海产的商人还对他说有多少收多少。当地人比比划划告诉柿右卫门这种螃蟹叫帝王蟹(King crab),体大肉肥,蛋白质含量高,是珍贵的品种。

柿右卫门在礁石上打了一段时间帝王蟹,挣了一些钱。几天之后这些螃蟹随着海流变化消失了。柿右卫门用挣到的钱买来了刀斧工具、买来生漆铁钉帆布绳索,把他的渔船修好了。他又可以出海了。他第一次的航行是沿着小镇旁边的河流(现在他知道当地人叫它菲沙河)向内陆地带前行。

借着风力,柿右卫门向着菲沙河的上游前行。一路上他看到两岸开阔的原野竟然都是没开垦的。那些巨大的冷杉树一排排从河谷延伸到山坡,河的旁边几乎看不到人,倒是不时有大角的麋鹿站在水边发呆,有时还有红狼跑到河里喝水。柿右卫门走了两天的船,因为是逆水而行,其实没有走出多少路。后来他到了一个河面收窄的地方。这里的流水流的急了,他的船无法向前。他把船拴在了岸边的树上,手里拿着一支鱼叉然后开始徒步前行。

地势渐渐升高,河水变得浅了,流水却湍急了起来。柿右卫门继续向前走,风景越来越好,那河水的颜色有的地方呈现出大块大块的暗红色。突然,他看见了前方有一道不高的水瀑,水瀑站着好几只巨大的棕熊,正在抓水瀑上飞跃而起的大鱼。柿右卫门现在看到了,这河里的颜色变成红色的地方原来是那些密集的鱼群的背部颜色。棕熊只管抓鱼,对他毫无兴趣。柿右卫门看着水底的鱼就在他身边的水流游过,他用鱼叉毫无费力就叉住了一条大鱼。原来这是三文鱼!他把鱼刀往鱼肚子一碰,里面金红色的鱼子像珍珠一样淌了出来。柿右卫门想起了他祖父讲过的故事,说很多年前以前横须贺那条江里到了春天都会挤满了三文鱼,把江水都变红了。那个时候山神和河神和当地的族长说好的,每年可以在江里打渔三十天。很多年当地的人都这么做的。但是后来的人们变了,整年在那条河里打渔,结果河里的三文鱼再也见不到了。柿右卫门相信这里的三文鱼一定就是他爷爷说过的那些鱼,原来它们都跑到这里来了。他这天激动地坐在那里不走了。他知道三文鱼的价值,在横须贺的鱼市场里,一条粉红三文鱼的价值和一个农民种田半年的收成差不多。柿右卫门当场就吞食起美味的三文鱼子,全是鱼油啊!这在日本他是吃不起的。一头吃饱了肚子的棕熊在他不远处走来走去,时时会用眼睛余光瞄瞄他。每走一个来回都会靠近他一点。柿右卫门没有后退,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方他就一点也不怕大熊了。他知道吃饱了肚子的动物是不会伤人的。棕熊的脑筋接近人类的一岁小童,看到别的人吃东西都会觉得很好吃也想要。柿右卫门把手里的鱼子吃光了,那只好奇的大熊也就不再对他感兴趣,回到河里自个去抓鱼了。

柿右卫门那天所在的这个地方,就是有名的加拿大三文鱼的生命通道。三文鱼是一种高纬度的冷水鱼类,有着十分奇特的生命循环。它们在离大洋几百几千公里远的淡水河流或湖泊孵化,生长一两年后游向了大海。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咸水中生活数年后长大成熟,然后又被深藏其身体内一种神秘基因催动,千里迢迢游回原栖息地。从大洋一进入淡水域,三文鱼便停止进食,凭着身体脂肪中储存的能量,成群结队逆流而上,用十几天的时间克服洄游路上种种艰难险阻,徊游几百公里甚至数千公里到达自己的出生地。在那些它们生活过的清澈溪水的砂砾河床上,产下成千上万的鱼子,然后就会死在故乡的河湾或溪流中,它们的尸体飘浮在河面上,等到鱼卵孵化出小鱼,小鱼会吃它们的尸肉长大。这就是三文鱼奇迹般的生命循环。

从那天开始,柿右卫门决定留在这里不走了。他写信告诉他的家人和朋友,说这里的土地肥沃辽阔难以想象,地多人少,渔产丰富,他们应该到这里来,才会实现做农场主和渔船队东主的梦想。从那之后的几十年里,有八多万的日本人来到了加拿大。而在柿右卫门登岸的斯蒂斯通海湾,则成了日本渔人定居的地方,发展成了一个繁华的日本式市镇。当时的日本国已经过明治维新,资本主义的工业文明和海外扩张的意识已经发育,又打赢了一场日俄战争,正是欣欣向荣的时期。移民到这里的日本渔人按照现代株式会社老板制发展了捕鱼业,空手的渔民可向老板租船,按渔获缴纳租金。捕捞业的发展带动了加工业也跟了上来,有大量的水产罐头工厂出现了,雇佣了大量的工人。日本式的文化被整体地移植了过来,包括棒球和歌妓的传统。

周天化到这里和日本人一起出海打渔是在1939年开始的。距离柿右卫门登陆已经有六十多年了。周天化是个中国人,怎么会掺入到日本人的社会呢?这事还得从历史说起。最早移民到加拿大的华人比日本人早多了。1788年一群中国木工跟了一个叫基姆斯的英国海军队长从澳门到卑诗省的温哥华岛,不过这些中国木工之后的行踪没有被记载下来。大批中国人来到北美是在淘金热时期开始的,接着就是被加拿大太平洋公司从广东招来的修铁路的华工。虽然铁路华工只是负责大约300英里的工程,但这300英里却是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中最艰巨的一段,因为这段铁路要穿过险峻的洛基山脉。白人都不愿意去冒这个险,所以,廉价的华工成了最好的人选。到1881年底,最初的5000名进山修路的华工当中仅有约1500人生还。这样算来,洛基山铁路的每一英里的铁轨下都枕着十几个华工的鬼魂。中国人在洛基山修铁路时,日本人避开了这件苦差事,正奋力在海洋里打渔,快速积累资本。当时中国和日本的侨民几乎是平行发展的。他们快速扩展了地盘,华人在温哥华煤气镇开创了唐人街,日本人在鲍威尔街开出了号称“小东京”的日本街。他们的富足和人口的迅速增长使得白人社会产生严重敌意。在1907年的温哥华排亚暴动中,几百个白人暴徒在议员斯蒂文森的鼓动下先是血洗了唐人街。他们捣毁了店铺门窗,抢劫了商品。华人个个息事宁人,不敢反抗,任凭辛苦打拼而来的财产毁于一旦。白人暴徒借着气势到一街之隔的“小东京”踢馆。这街上有寿司餐馆,有首饰礼品店,有闪耀的霓虹灯,看起来富丽堂皇多了。白人正要动手,却遭到了严阵以待的日本人的迎头痛击。日本人早有准备,一部分上了屋顶扔石头回击,一部分在街上用武士腰刀加棍棒和白人对打,另有一队人用手枪猎枪朝天鸣放。白人前呼后拥冲过来,收不住脚步,前面的一部分个个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们看拿不下“小东京”,又返回了不加抵抗的唐人街出气,把所有的店铺捣得稀巴烂。在这个事件之前,温哥华的白人社会把华人和日本人看成都是黄种人一个族类,他们统称之为“Mongolia”(蒙古人)。事件之后,他们才知这些“蒙古人”中间还是有区别的,一种比较温顺,一种却十分强悍。从那以后,中国街和日本街因为都受了欺负相互有了善意,好些年相安无事,常有生意往来,有几次还联合起来罢市抗议政府的排亚政策,一直到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

周天化的爷爷是修铁路的华工。周天化的父亲20岁时,被爷爷从广东乡下带到了加拿大。当时父亲已经结婚,可母亲还太小,还没生孩子。父亲来加拿大后想把妻子带出来,但那时带一个人要付500加元的人头税。父亲交不起这么多钱,带不出老婆,结果在当地找了个女人结婚了,生了三个孩子。周天化的母亲等了十年后才被带出国,作为二房和他的老公以及另一个老婆和她三个儿子住一起。那时加拿大海关严格限制中国人和日本人的配偶进入,所以这里的黄种女人很稀少,大部分男人都是打光棍单身的。周天化的妈妈从广东乡下来到温哥华之后,正遇上一个日本人餐馆急需女工,出的工钱比华人餐馆高得多。周天化的妈妈后来一直在这间日本餐馆做女招待。周天化就是在这期间出生的。

母亲生下他之后一个礼拜后,就带着周天化去上班了。周天化是和餐馆老板吉岛茂的儿子熊本一起长大的,后来又是在一个学校一起读书。那个时候本地出生的移民孩子已可以免费读书,学校里中国孩子日本孩子还有白人孩子都在一起上课。但是在1937年中日爆发全面战争之后,两国侨民也开始了对立。两个街区的商业停止了交往,人员也相互有了敌意。周天化的母亲不再去吉岛茂的寿司餐馆做女招待了,但是她变得不再快活,不久就生了大病。在病倒之前,母亲带他去一个日本牙医那里安了一个金牙齿。对于日本人来说,装上一颗金牙表示他已经成人了。装金牙的过程象是举行一次成人礼。周天化那颗被敲下来的牙齿会被放到寺庙里,和其他日本年轻人的牙齿混在一起。这些牙齿会受到僧人的保护,因为这些牙齿如果落到敌人手里加以伤害,那么它们的主人就会灾难缠身。

装完金牙之后,母亲的病情加重了。她临死之前对周天化说:孩子你现在长大了,应该去干活了。我想你还是上吉岛茂那里做事吧!你可以和熊本他们一起到渔业合作会社里当水手,到大海里去打渔,你在那里会过得快活一点的。他们会接受你的。

就这样,周天化和吉岛茂之子熊本一起出海打渔了。这个时候他们的渔船是带着机器动力的,可以开出很远。在这些加拿大出生成长的青年人心中,对于他们的祖国没什么特别强烈的观念。尽管中日两国已经打得山崩地裂,他们之间在船上从来没有不和。那年武汉保卫战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正是他们在海里追赶金枪鱼群的季节。

那年的金枪鱼真是多啊!他们每出海一次,总是能满载而归。金枪鱼的力气很大,它们咬住钩之后会把整条船往前拖。他们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把鱼线收紧,用桡钩和鱼叉把金枪鱼弄上甲板来。海上的风光好极了,从温哥华岛向西南方向开航,总是能看到大量的海豹栖息在小岛上。周天化常看见鲨鱼猎海豹。鲨鱼咬住海豹后会猛甩头,把海豹摔成碎片给小鲨鱼吃。有一天,他看见了一条巨大的座头鲸带着一条小座头鲸浮在海上。虽说是小鲸鱼,其实也有十几米长,比几头大象还要大了。鲸鱼母子正遭受危险,有三只杀人鲸在攻击小座头鲸。杀人鲸把小鲸鱼和它母亲隔离开来,把它压到水里不让它透气。最后,它们咬死了小座头鲸,海水变得红通通的。大座头鲸在小鲸鱼旁边停留了好久,后来还是独自离开了。

那个时候斯蒂斯通镇上的渔业生产真的是很忙,金枪鱼罐头厂的订单做也做不完,日夜要加班。美国加拿大那个时候虽然是英法苏中的同盟国,实际没有感到战争的威胁,国内的人还在在醉死梦生,赶紧享受。渔业合作会社除了国内市场需要大量的鱼罐头,还有很多的军用订单。那些中间商订了鱼罐头卖给参战国家。有的卖给英国,有的卖给了德国,也有的作为美国的军事援助运到了中国。总之那个时候斯蒂斯通镇上是特别的热闹。那些打渔的日本人把白天在海里捕捞到的渔获卖给了罐头厂后不会回家,都要到小酒店里喝酒到半夜。喝酒的时候,他们会谈论政治,谈论战争的局势。在一九三八年的时候,他们都在说日本人马上要胜利了。他们天天看到了胜利的战报,喝了酒会唱歌舞蹈。但是周天化来这里的时候已是一九三九年的下半年 ,他们也是边喝酒边谈论战事,但是开始变得沉闷了。周天化那个时候对于这场战争没什么特别感觉,他不喜欢谈论战争,对于他来说,这场战争是和他无关的。他从来没有去过中国,对那里的土地和人民没有情感。当他从报纸上看到长沙大火重庆大轰炸之类的消息时,他的感觉可能跟今天的我们看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的冲突事件一样。他的心里会为中国难过,可是他不会去恨日本人。有一个深夜,周天化在酒馆里见到一个云游的日本老武士。他出自显赫的家族,留着长长的白头发,挎着长刀。他说日本人的未来可能会遭受失败。如果中日战争在两三年内结束,日本就会赢。可是日本在满洲里和中国拖了这么久,它的国力经不起这么长时间的战争,终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周天化那一天听了觉得心里特别高兴,他这时才知道自己的心底里还是希望中国能打赢这场战争的。听得云游老武士这番话,酒馆里的日本人都觉得特别苦闷了。他们一杯杯地喝酒,对于将来都感到很茫然。

那么喝过酒之后呢,他们都会到不远处的歌妓馆里去见他们喜欢的姑娘了。在日本人的文化里,歌妓是一种正式的职业,和打渔人教师工匠武士一样都是受尊敬的人。如果一个年轻人挣了钱不把钱花一部分在酒馆和歌妓的身上的话,那是一种可耻。因为你都把钱放在口袋里,那歌妓和老鸨们怎么生存下去呢?总不能让一个歌妓穿着锦绣的和服也出海打渔吧?而在温哥华的唐人街上,一个年轻人要是常去逛窑子嫖妓女则会被人视为是败坏无用没出息的人。那时周天化从酒馆出来后常去见的是一个叫藤原香子的姑娘。藤原香子给了他的温暖一生忘不掉。她总是会惦记着他,把其他客人给她的香烟都留起来给周天化。藤原香子会弹着三弦琴,唱很多古老的和歌。她还会和周天化一起喝清酒,酒后常常说一些醉话。 她老说自己的祖先也是中国人。有时候会说他是中国明代的皇帝,有时候说是跃马扬刀的武士,有时候是梅花树下醉酒的诗人,有时是营造寺庙的工匠画师。

在十一月的某一个下午,海里布满了大雾,什么也看不见。风浪倒是没有,天地间宁静得可怕。周天化和熊本他们把船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连续三天没有打到过一条鱼。他们继续在雾气中开船向前,慢慢感觉到了有一种异常沉闷的响声在雾气里弥漫。整个海都在轻轻震动,海面上跳着水珠子。突然,他们在雾气中隐隐看到了半空中悬着一个巨大的铁锚,有一座钢铁做的城市的局部显露了出来,像一座大山一样在眼前出现,然后又在雾气中消失了。轰轰然的声音在加大,一忽又一座钢铁的城市显露了出来,这回他们看清了这是一艘巨大的军舰。他们不知道,这就是日本海军中将南云忠一的舰队,有六艘航空母舰,五艘巡洋舰,上面载着四百多架战斗机,上千名神风敢死队飞行员,正在悄悄扑向夏威夷附近的珍珠港。这些庞大而神奇的战争机器让周天化熊本他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还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是一种不祥的感觉已经来了。这一天他们从海里回到了斯蒂斯通小镇之后,很快就听到新闻。日军偷袭珍珠港成功,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当日,美国立即对日本宣战。从这天开始,在加拿大的日本侨民开始为他们祖国的军事冒险行为所产生的后果支付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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