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捞越战事(4.密林里的营地)/陈河
文学园地 - 获奖小说连载
作者:陈河   
2012-08-07 19:23

当年在Commando Bay河湾受训的十三个华裔士兵中,开枪铺的彼德.刘是唯一和周天化一起跳伞到丛林里的人。多年之后他回忆起那天的事情,说空降小组在黑夜中按照地上的火光指示落地之后,马上开始集结。很快他知道一个英国士兵被吹到水里,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清点人数时发现还少了一个人,但这时放哨的马来人报告说日本人的汽船巡逻艇开来了。他们还来不及找人,接应的马来人游击队就带着他们赶紧钻进丛林走路了。他们走了一天多时间才到达游击队的零时营地,见到了早已在这里等候的英军代表巴里上尉。巴里上尉见少了一个人大为生气,让马来人立刻再回去找人。不情愿的马来人过两天回来了,说什么也没找到。也许这个失踪的人根本没有从飞机上跳下来,或者在空中跟着夜鸟一起飞走了。彼德.刘说自己当时跑到树林偷偷地痛哭了一场。

大概是十来天以后,周天化自己回来了。他穿着整齐的英军军服,划着一条小船从树林里的支流小河漂下来。在河边守卫的马来人游击队哨兵发现了他,把他带来见巴里上尉。彼德.刘说当他看见周天化活着回来时,高兴得大呼大叫想拥抱他。但是他发现巴里上尉很冷淡,周天化也像是一个丢了灵魂的人似地木衲。彼德.刘说:有好几天,周天化一直呆在一个孤立的小草屋里面,有持枪的马来人守护着他。白天的时候,巴里上尉会进屋子和他说话。一直过了三天,周天化才和136部队的其他成员住到了一起。没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没有向别人透露他失踪时间里的详情。

巴里上尉在和周天化长谈了三天之后,又仔细研究了日本人的特别通行证,最后的评估是周天化是诚实的,他的行为没有违背一个特工人员的准则,没有向敌方泄漏有价值的秘密。巴里上尉给麦克上校发了一份密电报告了周天化的情况。据说熟习中国文化的麦克上校看了电文后开怀大笑,说这个小兵刚从天上跳到丛林就成为了过河的卒子,他必将成为将死日军战局的一枚棋子。他回电巴里说:Thomas Chow(托马斯.周)是上帝给你的礼物,将会成为你手里的大牌。你得好好利用。

在零时营地休整了几天,巴里上尉带着队伍走入了密林,前往下一个营地。这一段路程很长,乘走路的功夫,我们来了解一下巴里上尉这个人的来历吧。

在英国伦敦军事出版社的《马来亚战史》里,有一幅巴里上尉的照片。他的那张照片十分的潇洒,牛仔式的军官帽,瘦削的侧面,带着微笑,看起来是个面善的人。这种面相的人通常都比较厚道,好商量事情。照片的下方可看到他的资料。巴里是个澳大利亚人,出身在珀斯乡下的一个农场,那里的袋鼠和仙人掌都很出名。巴里当时的年龄是29岁,原来是墨尔本大学的一个数学教师,还曾经得过澳洲青年级英式板球比赛的冠军。让人奇怪的是他不是一个职业军人,而是一个志愿者。他的志愿时间也不长,签约的时间只有两年。两年以后他的教学课程都已经安排好了。在他的时间表里,1944年他应该已经完成任务,计划要去北极探险的,可实际上后来这段时间他是在日本人的俘虏营里度过的。

巴里因为他的数学天才在志愿参军后成了一个英军SOE情报处反间谍专员,本来只在澳大利亚本土做密码编制课题。但是,英军在马来亚战场的突然惨败让事情发生了变化。

在一九四一年的时候日本人看起来野心很大,实际上已经是麻烦缠身。他们进攻中国遇到了顽强抵抗,把储备多年的战略物质比如石油、橡胶、钢铁和有色金属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些战略物资不仅日本国内没有出产,在满洲和中国内地已经被他们占领的地方也找不到的。所以日本人要把中国战争打下去,必须要找到战略物资补充的来源,这个目标就是要占领南洋诸岛。印度尼西亚有石油铁矿;马来亚有橡胶和锡矿;泰国有大米;新加坡有钱。南洋诸岛那时基本是英国人的地盘,处于美国太平洋舰队的势力保护之下,日本的海军无法和美国太平洋舰队在这个地区正面抗衡。所以,日本海军司令山本五十六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孤注一掷偷袭了珍珠港,打垮了美国人的太平洋舰队。在珍珠港取胜之后,日本人立即发动了马来亚战役。英国人自称马来亚的防线固若金汤,事实上他们那个时候已被希特勒打得头昏眼花,根本没有力量在殖民地设防。资料显示当时的英军在马来亚没有一辆坦克,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是丛林,坦克没有用武之地。然而日军登陆后,从登陆艇上开下来就是轻型坦克,横冲直撞,一下子就冲破英军防线。日军还有一支轻便的自行车部队。一篇当时的报道记载:“失败的阴影象瘟疫一样在英军中蔓延,而且撤退很快就变得无法控制,越来越多的装备落在日军手中。日本空军可以在英国的机场装上英国的燃料往英国的阵地上投英国的炸弹。日本步兵骑着自行车紧紧追赶撤退的英联军,他们三人一排,又说又笑,好象是去看足球比赛。数以千计的车轮汇成一片嘈杂响声,溃退的英属印度军队惊恐万分,以为是坦克在追赶他们。马来半岛灼热的路面令自行车车胎很快爆裂,日军士兵干脆剥去橡胶胎,只用钢圈骑行,数千辆这样的自行车发出的响声确实有点象坦克。”

在马来亚战役中,本来处于优势的英国空军在马来亚半岛开战后的三天里遭致命打击,分布在各处的军用野战机场遭到日军轰炸机准确地轰炸,好些刚运到的飞机还没打开箱子就被炸毁了。好多次英军机群起飞后不久,立即遭日本舰载零式飞机的致命性拦截。短短一个星期,就丧失了几百架飞机。英军败退到新加坡之后,飞机都不敢起飞了,因为已经失去了制空权。英国首相丘吉尔对于这件事十分恼火,下令要迅速查清原因。

巴里上尉受命调查这个不正常的现象,他相信日军一定是在英军基地内部窃取了准确情报。巴里上尉在新加坡的基地查了很久,可是没有一点结果。一个月前,巴里上尉突然离开了新加坡,带着一批特工和无线电器材空降到了沙捞越丛林,执行一个代号为Z的行动计划。Z是英语Zipe(拉链)的简称,这个行动计划是要把丛林里的日本人象拉链一样包围起来,然后赶出马来亚半岛。理论上说来,他已经在海洋和天空上布下了死亡之网,那是美国和英国海军航空兵的事。他的任务是把丛林里各种力量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包围圈。

现在丛林里有好几股力量。首先是Dayaks(达雅克)人。达雅克是指本地的土著,有马来人和爪哇人。当时的马来人还没有国家概念,他们战争以前的宗主国是英国,现在换成了日本。但是日本人把他们的橡胶贸易中断了,把原来的货币废除了,搞得他们连起码的大米和烟草都不能得到,因此他们起来反抗日本人了。其次是失去家园被迫逃进丛林的中国人。中国人曾经是马来亚半岛最富有的人群,同时他们也是日本人的天敌。日本人侵入马来亚之后,毫不留情对中国人进行杀戮抢掠,他们只得逃入丛林求生。在巴里上尉到达这里之前,以一个代号叫“神鹰”的人为头领的中国人已经组成游击队,活跃在沙捞越的丛林里。他们的游击战术很特别,经常在短时间内集中数倍于敌人的兵力包围日本据点,迅速将日本人杀死。等日军大部队坐着汽船赶来支援的时候,红色游击队则早已撤退到丛林深处。还有一支神秘的力量是依班人。依班人处于野蛮人和土著人之间,以他们的猎取人头习俗引得人类学家的长期兴趣。英国统治者在1930年曾颁布法令严格禁止猎头的恶习,但在英国人败退之后,依班人又偷偷重操他们古老的技艺。他们最喜欢猎取日本人的头颅,不仅是形状好,还经常会在头颅里挖到值钱的金牙齿。对于日本人来说,依班人是他们最可怕的灾星。周天化在日本人护送他去游击队营地的路上,已经领教了依班人的厉害。

巴里上尉一步一步组建着他的包围圈。起初的时候这个包围圈大得漫无边际,而现在他已经锁定了以雷剑江上游的日军占据的颂城作为目标。他不断地向位于新加坡的基地发报要求空投人员和武器装备、无线电电台、粮食药品甚至现金,然后把这些人员和资源装备分配到了丛林里各个反日的武装力量中。他已经制定了收编他们的详细计划,组成了一支代号为136-Z-FORCE的联盟部队。在这一天,当见到了失踪多日后又奇迹般生还的周天化时,他隐隐中觉得这个身上透着奇特气质的小个子可能会是他的计划中一块重要的拼图,而麦克上校的话更加支持了他的这种超验的感觉。

经过五天行军,他们来到了一个布满吊脚楼的定居点。这里远离了日军指挥中心,逃亡到了丛林里的马来亚难民在这里开辟了土地,种植着水稻。这里的土地潮润肥沃,什么东西都能飞快地长大。吊脚楼旁边长满了香蕉树,楼底下则是养鸡养猪。男人在水田里插秧,女人在吊脚屋里忙着缝军装。英军空投下来的军装号码太大,得由吊脚楼里妇女改小了给马来人游击队员穿。周天化的个子很小,新发的军装也穿不了。一个会说几句广东话的马来女人和她的女儿给他改了衣服。周天化事先被告知不能和妇女接触,不要进入她们的屋内,因为马来人有很多的禁忌,否则有杀身之祸。

在新的营地住了十天之后,巴里上尉决定派周天化去红色游击队那里担任无线电台报务员兼联络员。在这以前,巴里上尉和游击队长“神鹰”见过一次面,谈好了计划。

红色游击队的营地在河流对面的丛林深处,他们的营地经常变动,而且岗哨十分严密。在马来亚半岛早年共产主义思想曾经盛行过。1930年的时候,李立三瞿秋白批准组建了南洋共产党,此后一直在发展壮大。日军入侵马来亚前夕,英国当局和马来亚共产党达成共同抗日的协议,让共产党的活动合法化了。马来亚的华人在共产党领导下组织了义勇军参加战斗,可由于英军的大溃败义勇军的抵抗起不到什么作用。而日本人,则因为当地的华人参加抵抗对他们采取了极其残酷的报复。大批的华人为了躲避日本人的残杀而逃入丛林,组合在一起,变成一支非常强悍的红色思想武装。他们是日本人死敌,号称是Anti-Japanese Union(反对日本人联盟)。巴里上尉知道他们的价值,努力保持和他们的合作关系。红色游击队的电台设备很简陋,巴里上尉要把新近才空投下来的一套最好的设备交给他们,和他们建立统一的密码系统,把密码送到太平洋战区的SOE指挥部,或者中国内地,甚至是延安。

周天化在出发前,巴里少校一再嘱咐他,第一去了那里就要服从游击队的指挥,要做到和一个普通的游击队员一样,不能摆出自己是英国军人的臭架子。第二是千万不要和游击队员谈政治,他们是一些非常容易激动的人。不久前曾经有两个华人联络员因为和他们争论政治被杀了。巴里上尉说:“Shut up your mouth,if you don’t want to die!(闭上你的嘴巴,如果你还不想去死!)”

有一条小船来接他。上面有两个年轻的红色游击队战士,年纪和周天化相仿,显得很有礼貌地帮他把电台设备装上了船。周天化只听说过可没见过红色游击队的人,现在发现他们的确不一样。他们的装束很整洁,齐膝的军装短裤,带着一种八个角的帽子,一颗红色的星缝在帽中央。他们都不大爱说话,一个在船头持枪警戒,一个划着船。小船在丛林中的小河蜿蜒而去。红树林的根部长在水里边,树冠遮住了天空。在离开SOE 营区一段路之后,那个持枪的年轻人说他要给周天化蒙上眼睛,因为要进入了游击队的营地范围了,这是命令。这个年轻人说的话是Mandarin(中国内地官话),和广东话很不一样。周天化在训练营的时候学过Mandarin,所以还能听懂。他被蒙着眼睛,在船上划了大概一个小时,游击队员把他的遮眼布拿掉了。他看到了这里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河湾,水边飞着雪白的鹭鸶,岸上有一排排士兵在操练。小船靠了岸,周天化被交给了两个挂着手枪的游击队员。他们带他进入营地。

在经过一排排整齐的草棚营房之后,进入了一个比较大一点的草屋跟前。没有门,挂着一条遮阳的竹帘。一个警卫员在门口给周天化搜了身,提醒等一下见到了神鹰,不可以顶撞他,不可以让他生气,不能打断他的说话。然后放他进来了。

从外面的阳光下进来,周天化的眼睛一时觉得里面很黑暗。他只看见草屋中间有一张简陋的桌子,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在用铅笔写字。他正纳闷,听得左侧有一声咳嗽的声音,原来这里还摆着一张帆布行军床,一个瘦削的男人半躺着在看书。这人见周天化进来,把书放了下来,站了起来,示意那小孩子到里面的屋子里去。周天化知道这人一定是神鹰了,心里很紧张。神鹰坐到了刚才那孩子坐的椅子上,示意周天化也坐下。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清瘦,两颊有一片红晕,象是肺部有问题,老是会咳嗽。他穿着一套粗布的军装,头发留得很长,色泽如青色的丝线,看得出是精心照料的。他打量了一阵周天化,开口问道:

“我手下的人告诉我你是一个加拿大长大的中国人,是坐飞机从天上飞过来的,而且还从飞机上跳到了丛林里面,真的很了不起。我到现在连飞机都没坐过,我总是怕飞机会掉下来,或者被人家打下来。”

“加拿大太远了,坐飞机都要好几天。听说以前的中国人坐船从广东到加拿大,要坐三个多月时间。”周天化陪着小心说。

“我知道这段历史。其实我们的祖先都是坐船离开家乡的,不过他们遇到了不同的风向。你的祖先漂向了西方,结果到了北美,我们的人遇上了南风,结果就是到了南洋。我不知道你们在北美的生活怎么样?听说你们喝不到牛奶,因为那里的资本家们喜欢把牛奶倒进大海里去。而在南洋,我们遇见了还算宽容仁慈的地方总督,曾经生活得很不错。可是我们的家园一夜之间被日本人烧毁了。我们的人被他们杀光了。吉隆坡在失守之后,被杀掉的中国超过五万人,尸体全被扔进了海港里。你看到刚才那个孩子吗?他的父亲是因为身上有一个日本人不喜欢的纹身图案,结果被日本人用烤全羊的炉火慢慢烤熟,还把烤熟后的照片到处张贴。他的母亲和五个哥哥姐姐是被日本人捆住手脚后扔进海里活活淹死的。”

“为什么日本人要杀中国人呢?这两个国家一直是仇人吗?”周天化问。他想起了斯蒂斯通镇上和他一起打渔的日本人,怎么也难以想象他们会是杀人如麻的魔王。

“这个问题十分复杂。简单的说,这两个民族是天敌,就象是猫和老鼠,或者是老鼠和猫,几百年之前和几百年之后都会是这样。在这个丛林里,真正的敌人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英国人只是过客,他们只是在利用着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的战斗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我明白了,长官。”周天化说。他想起那个日本军官池田也说过意思差不多的话。

“听说你给我们带来了一部功率强大的无线电台,它的电波可以发射到全世界去?”神鹰问道。

“是的,长官!巴里上尉让我把电台的操作方法和新的密码系统传授给你们的无线电报务人员。巴里上尉要在丛林里建立一个对抗日本人的无线电台通讯侦测网。”

“我以为巴里上尉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个疯子。他不仅是要建立无线电侦测网,还要搞什么把日本人包围起来的拉链行动。我在上个月和他见过面,他答应给我一台高功率电台和一批武器装备,以换取我参加他的包围颂城的行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丛林里游击队的实力和日军不成比例,根本没有能力去夺取城市。我们正确的战略战术是要打丛林持久战,要从农村包围城市,把城市的负担交给敌人。要让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是的,长官!”周天化说道,其实他不懂神鹰说的游击战术和巴里的包围行动有什么区别。

“但是一台高功率的无线电台我们还是非常欢迎的。”神鹰说。

“是的,长官。”

“听说,你会说日本话?”神鹰换了个话题。

“是的。我们在上战场之前,学习过日本语。”

“很好啊。可是我还听说你在跳伞后失踪了一段时间才回到营地?真有这事吗?”神鹰说。

“是的,我的降落伞被挂在了树上,和他们失散了。”周天化平静地说。他惊讶这个人怎么什么都知道了。

“后来呢?不会是树上那些猴子帮助你解开降落伞吧?或者是一些爱咬绳索的鹦鹉?”神鹰开起了玩笑。

“不是猴子。是几个土著的猎人帮助了我。”周天化说。

“土著的猎人?是不是依班人啊?以后要小心依班人,他们是会割陌生人的人头的,尤其是日本人的人头。”神鹰笑着说,他的每句话都会让周天化心惊。不过这时候他结束了谈话,让警卫员带周天化去吃饭。

当天晚上,游击队为周天化举行了一个欢迎会。神鹰给大家讲过话之后,游击队员集体唱起了歌,是一首抗日的歌曲:同胞们,细听我来讲,我们的东邻舍,有一个小东洋,几十年来练兵马,一心要把中国亡!………….接着有几个游击队员演出了一段皮影戏。这个戏是个活报剧,演的是日本人占领马来亚后的暴行。丛林里条件困难,演戏的器材取自一个皮影剧团旧戏文里的道具,中国古装的帝王将相和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奥赛罗的皮影都混在了一起。因为没有女游击队员,一个男游击队员得模仿女人的声音伊伊呀呀地唱着南海歌仔戏的调子。这段戏里演到两个日本人在大街上抓去一个姑娘,要带她回营房强暴,姑娘在反抗。戏里的日本兵是用李逵和尉迟恭的皮影来代替的,被强暴的姑娘则是《罗密欧和朱丽叶》里的朱丽叶,而日本人手里的刺刀只好用关公的大刀和程咬金的斧头了。尽管是皮影戏,当演到那个女孩在苦苦挣扎,两个日本兵拿着刀斧推着她往前走时,几乎所有的游击队员都愤怒了,情绪激昂喊着口号。周天化也愤怒了,眼泪哗哗下来,完全入了戏。但是他把戏完全看反了。他把那个被刀斧押着的女孩看成了是斯蒂斯通镇上的日本歌妓藤原香子。他脑子里还清楚记得那天藤原香子被加拿大军警带出歌妓楼,装上卡车的情景。藤原香子的头上包着纱布,血水染红了额头。周天化和众游击队员一起喊着口号,哭得比他们还伤心。可要是这些游击队员知道他为什么而哭,非得一枪崩了他不可。

 

 

这个夜里,周天化睡的地方和神鹰的住处是同一个草屋内。两个警卫员和那个孩子睡在外边的那间,他睡在里面的一小间。从他的屋里能看见神鹰深夜还在灯下看着书卷。神鹰没有把周天化放到游击队员中间去,而是把他放在了身边。周天化无法入睡,眼睛一直睁在那里。他看到的神鹰被马灯照出的影子偶而会在墙上移动着,那是他起来在屋里踱着步子。后来他出来了,听到他在外面的林子里撒了一泡尿。他走回来,先是进了警卫员的房间。周天化有点纳闷,为什么半夜了他还要进人家的房间?紧接着神鹰提着马灯走进了他的房间。他马上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着了。什么也没发生,神鹰只是把他凌乱的被子盖盖好,然后走了出去。这个时候神鹰的马灯灭了,他大概睡觉了。

周天化睡不着,他心里想的还是白天神鹰说的事情。神鹰说到:日本人占领了吉隆坡之后,立即对当地华人进行了“大检证”。所谓的大检证就是每个人都要接受日军的审问。在那些天里,整个吉隆坡成了一个屠宰场。日军规定了几种人必须杀掉:户籍姓名不符的、参加过抗日社团的、华侨首领陈嘉庚的追随者、私藏武器的、财产申报不实的。奇怪的是日本人对身上有纹身图案的也要杀掉,理由是有纹身刺青一定是参加了什么团体组织。日本人认为一切团体组织都是危险他们的。日本人把这些有问题的人挑出来,带到海边,一番扫射后即扔到海港里。周天化反来复去地想着,总是无法难以相信这是事实。后来他有了点睡意,迷迷糊糊起来。他脑子里又顽固地浮现出斯蒂斯通镇上日本人的面容。他想起了海边的熊本、抱着三弦琴的藤原香子,他的心里一阵颤栗,睡意全消失了。

日本海军袭击珍珠港的不久,在圣诞节那天攻入了英国殖民地香港,加拿大派驻在那里的英属军队有三百人被打死。加拿大是英联邦国家,因此已正式成为日本敌对国。有消息盛传日本军队下一个目标就是要进攻太平洋海岸的温哥华。由于加拿大没有像样的海军,举国空前地恐惧,害怕日本人的袭击。温哥华沿海岸地带全部封锁,布满了防空高射炮和海岸炮。当时还有许多的流言,称在温哥华一带的日本侨民会里应外合把日本人引到进来。而在海边的日本渔民那时已有现代化的高速渔船,很容易会成为军事用途船只。加拿大政府和议会在很短时间内立即作出了把居住在加拿大的日本人当作敌国侨民看待,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自由。

加拿大政府首先由海军出面全部扣留了日本人的所有船只,包括渔船和游艇,紧接着宣布没收了敌对国日本侨民的所有不动产,包括商铺、住家、工厂、农场、车辆等等。所有的日本人都必须重新进行身份登记,成年人的身份牌上要有照片和手指印。在任何场合和时间,加拿大军警都有权随意检查日本人的证件并询问有关问题。很快又有了新的限制,所有男性日本侨民不可在夜间九点之后外出。日本人社区陷入一片安静,他们在等着下一个事情的发生。但他们不知道下一个事情是什么。

那个晚上大雪纷飞,异常地寒冷。周天化这时已经离开了斯蒂斯通渔港,珍珠港事件之后这里的渔业生产就停止了。他回到了唐人街父亲家里居住。但是,他和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兄弟总是冷冰冰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更加觉得孤单。这一天,他看到了报纸上登出的政府大幅公告,上面说出于国家安全的理由,政府要把所有日本侨民立即迁移出靠海边的温哥华地区。老年人和儿童要迁移到三千公里以外的新丹佛地区去开垦种甜菜,其余18岁至45岁的成年人要到洛基山脉里去修理山区公路。周天化想,他应该去看看他的朋友们,于是就坐上了渡轮前往斯蒂斯通镇。他到达的时候已是夜晚,看到了街头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军警和警犬,路边停着大量的卡车和军警的车辆。探照灯光把街道照的通亮,高音喇叭在播放着加拿大政府的《对敌国侨民限制和隔离条例》。周天化一走进街道,马上有警察拦住他,查他的证件。他把自己的出生纸拿出来。警察看到他是个中国人,不是日本人,问他进来要干什么?周天化说这里有个人欠了他的钱,他要去讨回来,警察就放他进来了。他找到了吉田茂的家,看到了吉田茂和熊本还有其他子女都站在了门外。他们的脚边放了几个行李箱,还有一个篮子里装着水壶铁锅之类的炊具,熊本经常用的一根棒球球棒也插在其中,他是Asahai棒球队的一名队员。好些小孩子也站在外面,脸都冻的绯红了,他们的手里都抱着一个小狗熊小兔子之类的玩具。一些老人站不住了,只好坐在卷起的铺盖上面。他们这些人站在这里很久了,人都快冻僵了。他们是站在自己的家门外,但是这个时候他们的家产已被政府查封了。他们只能在遣送令发布之后的八个钟头之内拿出一点东西,现在封条贴了,那房子就不再属于他们。这些房子在他们离开之后很快就被远低于市值的价格拍卖掉了,被拍卖的还有他们用好几十年时间才置办起来的马达渔船队和其他不动产。

吉岛茂看见了周天化,脸上还露出了笑容。他拍着周天化的肩膀说:

“多谢了,天化君。多谢你来送我们。”

“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们啊?你们要多保重哦。”周天化说。

“不要太难过了,我们很快会见面的。”熊本也安慰着周天化。他的表情显得很平静。他接着对周天化说:“你去看看藤原香子吧。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了她。她还问起了你好不好?还会来看她吗?时间不多了,你赶紧去吧,要不可能会看不到她了。”

周天化赶紧跑到另一个街区。那里是酒肆和歌妓馆的地方。他看到一大群人站在马路边,藤原香子也在其中。她的脚边有一个行李箱子,背上背着那把三弦琴,那是她吃饭的家伙。但是她的头上缠着白纱布,血水从里面渗了出来。她看见了周天化就招手让他来到身边。刚才她们被驱赶出屋子的时候,她不愿意走,哭闹个不停,结果被一个警察狠狠推了一把,从石头台阶上摔了下来,碰破了额头。她对周天化说:真的很对不起了,以后不能为他弹琴唱歌谣了。她从怀里摸摸索索了半天,掏出几支香烟,说这是自己存下来给他的。她说自己马上要到雪山里去了,不过她也不怕,她自己本来就是从日本北方雪国来的,那里也很冷的。藤原香子给周天化扣好了衣领,还把她的手插在他的大衣里面取暖,说你真是个热气炉子啊!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周天化被警察叫开了。运送日本侨民到洛基山的卡车排成队开进了街道。18岁至45岁的成年人提着行李陆续地上了车子,老人儿童则还等在路边。车子开动时,告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车上车下的人都在叫着:“再见啦!”“Sayonara!”“多加保重!”女人们都在挥动着手里的手绢和围巾。一直到载人的车辆开出很远的,马路上还是一片哭声。没过多久,又有一长队的卡车开了过来,这些车是遣送剩下的老人和孩子的。不过这个时候出发的场面非常平静,因为已经没有人为他们送行,也没有人和他们告别,车上的老人和孩子只是忧郁地看着他们的家园渐渐地远去了。

这些被驱离家园的日本侨民先是分批来到了温哥华,成年人被分成不同的组合被运送到洛基山的黄头村、红鹿村等地方。老人和孩子则被送到了内陆平原的新丹佛还有明尼吐巴等地方开垦种甜菜。遣送的过程显得很顺利,日本人十分平静地服从了政府的决定。在留下来的历史照片中可以看到:即使在那种情况下面,日本人的头发还是梳得发亮,衣着整洁,神情自若。连那些坐在火车上被遣送的小孩,也都戴着精致的帽子,像是出远门去做客一样优雅。

scroll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