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捞越战事(2.在黑暗中降落 )/陈河
文学园地 - 获奖小说连载
作者:陈河   
2012-08-07 19:05

说起这次空降行动,让人摆脱不了做噩梦般的黑暗感觉。当人们第一次从一份二战军事档案里看到了这几个华裔士兵从高空被扔到一个被日本人占领的亚热带丛林时,心里的那种好奇和恐惧感一直消除不了。甚至有人还怀疑过加拿大军队是否不够负责任,让这些华裔士兵跳进丛林去送死?

关于那次空投的时间军事档案中写得不是很清楚,开始的地方说是六月十四号,后面又说成是二号。从历史角度讲相差个十几天没有什么关系,但问题是那个夜晚的月亮。如果是十四号,那么丛林上会有一轮圆月,而在二号则可能只有一弯镰刀似的下弦月。因为有了互联网,人们可以查询了全球气候资料数据库,结果看到一九四三年六月沙捞越的大部分时间是阴雨天,因此星光和月亏月明也没了什么意义。资料上说:最初的特别部队渗透到沙捞越丛林是用潜艇运进来的。潜艇在近海边浮起,用小艇把人员送到海岸。但是有一次他们在运送几个抵抗运动重要人物潜返回海岸时,遭到了日本军队的伏击,损失惨重。从那以后,潜艇的艇长不再喜欢这危险的活,更愿意躲在海底用鱼雷击沉敌军军舰或商船。后来的渗透行动改用飞机空降。起先,由于缺少地面的人员支持,特工人员和装备只能在高空盲降。降落伞在空中常被日本人发现,很多特工在空中成为日本人的活靶子被射杀,或者落到地面时被活捉。那些空投物资自由降落,有的飘到敌军营房,或者被丛林的居民捡走,只有少数才会到达抵抗组织人员手里。周天化空降的时候已经幸运了许多,英国人用一种叫“卡特林那”的飞艇在夜间长距离飞行过来,而地面上已有接应的人在河床上点起了火堆,指示他们下降。尽管这样,这次空降行动因为风速过高还是发生重大挫折。一个英国籍的队员由于降落伞被吹进河中央而淹死了,一头军犬也因为没打开伞被摔死,而周天化则不知落到了哪里。在河床上接应的是英军新发展的当地马来人游击队,他们以得到粮食和武器支援为报酬为英国人服务。空降小组集结之后,发现周天化不见了,赶紧在河床上和附近树林里寻找。可这个时候游击队的岗哨发现日本人的巡逻队开着汽船沿河流赶来了,卡特林那飞艇的响声惊动了日军。于是空降小组只好放弃寻找周天化,赶紧钻进丛林深处,往营地撤退了。

周天化由于体重很轻,下降时被风吹得偏离了降落点,落到了河对岸密林里,结果降落伞挂在了一棵大树的树冠上,他被悬在了那里。他和旁边一棵树的距离并不远,但是没有支撑点,无法移动位置。他以为同伙一定很快会来解救他,可是他却听到了日军汽艇的声音,还看到日军巡逻艇的探照灯在树林里照射的光影。他还听到日本人军犬的吠叫声。军犬叫的时候,他感到树冠上有什么活的东西在低声地呜咽着。日本人折腾了一阵之后,坐着汽船离开了,丛林又回到了它可怕的原始状态中。周天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看到了一只花豹爬上对面的大树,把一头在地面上猎获到的野獐拖到一个树杈上。天渐渐亮了,树上有很多猴子在跳跃。一只猴子在地面上被大蟒蛇咬住腿和屁股。那只猴子眼睛紧闭,看得出还没死,正被那条大蛇慢慢吞下肚子。

他在树上就这样整整挂了两天多时间,干渴、饥饿以及丛林的高温渐渐耗尽了他的体能。他时而昏厥,时而又醒过来。到了后来,痛苦的感觉慢慢减弱,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干渴不再属于他,而是一个孤立于他体外的东西。如果不被人发现,他身上的水份将会被蒸发干净,慢慢变成了被风干的僵尸,接着很快会被丛林的昆虫消化掉并排泄出来。

但这个时候他再次听到丛林里有动静,是日本人的汽船的声音。他看到日本人像一些银色的影子一样散布开来,他还听到日本人的军犬的吠叫声。他在训练营学习的课程是当敌人来了的时候如何隐蔽自己,而现在,求生的本能却是逼迫周天化去引起敌人的注意。可是他已经喊不出声音,身体也无法动荡。唯一能运动的只是他的思维和意识。

狗还在激动吠叫,而且越来越紧。显然狗发现了他的气味。周天化尽管处于昏迷状态边缘,还是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那是日本话,有人在大声叫喊。周天化听得懂日本话,尽管这些日本人的口音很不一样。在他的身体虚弱得只剩下一丝游魂时,他的本能感觉到了这些日本话像风声和流水声一样地自然清楚。

由于军犬的叫声,日本人终于从树顶上发现了高高挂着的周天化。他们围住了这棵树。周天化俯视着他们高高抬起的脸庞,还看到他们用枪瞄准着他。在日本巡逻队中间,有几个当地爪哇人随从。这些会爬树的爪哇人爬上了树,把降落伞解开来,顺着一根树藤慢慢地放下来。当降落伞被放到地上时,周天化发现自己的下肢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日本人围住了他,仔细观察着他,他们的脸差不多都贴着他的脸了。日本人从他的脸相看出这是一个长相和日本人差不多的中国人。如果他仅仅是一个中国士兵,日本人很可能一枪就把他打死了,或者用刺刀刺死。但是日本人从军服上知道这个中国人同时也是一个英国军队SOE特工士兵,从他的肩章上显示他的军衔是上士。对于英国的战俘日本人通常不会随便打死的。周天化这个时候已经昏迷了。日本人让土著的爪哇人用树枝和藤条扎起担架,抬起周天化上巡逻汽艇,返回他们在上游的营地。爪哇人感觉到这个担架上的人很轻很轻,比一只猴子重不了多少。

周天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帆布做的帐篷里面,胳膊上扎着一条针管,一条橡皮管子通到了一个玻璃的盐水瓶里。由于接受了生理葡萄糖盐水的注射,他的体能慢慢恢复了过来。他转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自己的手脚是被固定捆绑在担架床上的。一个留小胡子的男看护一声不响盯着他的脸观看着。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男人走了过来,用手电筒照着他眼睛,翻开了眼白看了看。他用日本话对那个男看护说:“他好了,可以起来了。”

周天化看着头顶上的帆布帐篷,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已经成了日本人的俘虏。由于体能的恢复,他的思维也正常了,恐惧感袭上了心头。他下意识地去寻找军装衣领上那两颗氰化钾的玻璃管。特工人员都相信这句话:“如果被活捉,你要死一千次。”所以在紧急状况下他们宁可咬碎玻璃管,立即就会无痛苦自尽。但是周天化发现自己的军装给他们脱去了,他只穿着内衣。现在那个监护让他坐了起来,解开他手上的固定带,让他喝一碗麦片汤。周天化顺从地做了。这个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在Commando Bay河湾训练营学过的在被俘后如何应对的课程。如果在没有机会逃脱的情况下,要绝对服从对方的意志。如果有可能,就要制造假象让对手产生错觉,获取最有利于生存和逃脱的环境和条件。他喝光了麦片汤,看护又让他躺下来。他在想着他的求生计划。

又过了一些时候,有两个军官模样的人进来了,开始了对他的审讯。那个军官用不流利的英语问他。

“你是哪个国家的军人?”

“英军136特种部队。但我是加拿大皇家部队的士兵,被组编进英军的指挥之下。”周天化用英语回答。他主动说明了来自加拿大。他知道对方了解这一点,没有必要隐瞒。

“你的名字叫什么?你是一个住在加拿大的中国人是不是?”

“我叫Thomas Chow(托马斯.周),但是我真正的名字是Thomas Takahashi(托马斯.高桥)。”周天华知道自己军服上有自己的名字。但是他要开始欺骗对方了。

“胡说,Takahashi(高桥)是日本人的姓。”

“是的,这是我真的姓。”

“那你难道是日本人?”

“是的,我是加拿大出生的日本人后裔。”

“那你军服上的名字为什么姓Chow(周)?”

“那是我的任务姓名。因为我被派去和日本人打仗,所以不能让人家知道我是日本人。我在SOE部队的身份是中国人,所以用了中国人的姓。”周天化的谎言开了头,开始讲起了日语。

“英国人为什么派你这样一个日本人来和日本人打仗?”

“我不是战士,我是一个翻译。他们让我来是翻译日文,还有电文密码。他们非常缺乏日语翻译。”

“可是你的日语听起来不大对劲啊,怎么有股怪怪的味道?”日本人皱着眉头说。他所感觉到的怪怪的味道可能就是周天化的日语里广东话发音的成分。

“是的,我出生在加拿大,教育背景是英语,我们第二代的日本人平时说的都是英语,日语用的不是很多。所以口语都不是很好。”

“你在加拿大做什么事的?”

“家里是做寿司餐馆的。不过我长大后一直在斯蒂斯通海湾捕捉三文鱼。当然,有时会出远海去打金枪鱼。”

“你住在温哥华的地址是哪里?你的父亲母亲叫什么名字?你的日本老家在什么地方?”日本人出奇不意问了一串问题。

“我家地址是225 Nugget Ave Victoria B.C。我父亲的名字叫吉岛茂;母亲叫松山幸子,已经去世了。我们在日本的老家是北海道札幌。但我是在加拿大生的,没去过那里,因为我们没有很多钱。日本海军轰炸珍珠港之后,加拿大政府把我家房产全扣留了,把渔船和鱼网也没收了。他们把成年的日本人强制赶到了洛基山脉里的一个叫黄头村的地方修公路,把老人儿童集中到了几千公里外的明尼土巴省日本居民隔离村开荒。”周天化流利地回答出来。他说的这些情况都是真实的,但不是他的,是他的一个日本人同学加朋友熊本的资料。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需要翻译,才把我从集中村里挑选了出来。”

“你说英国人让你姓中国人的姓,那么你现在的身份是不是一个中国人?你会说中国话吗?”

“是的,我在这里的身份是中国人。我会说广东话。因为父亲餐馆生意的关系,我们常和中国人来往,我在学校也是和很多广东人一起读书。”

日本人将信将疑地把他的供述辑录在案。接下去的盘问中,周天化又说出一些日本人感兴趣的事情。日本人觉得这个人也许很有用处,不过这天看他的体力还虚弱,便停止了审问。

周天化在担架床上休息着,开始进食。他开始仔细地在心里编织着自己的谎言。谎言一开了头,必须自己也去相信它,把它进行到底。但是,周天化的谎言中隐藏着部份真相。如果他完全是在撒谎的话,狡猾透顶的日本人不可能会进入他布下的迷宫。

第二天,从北婆罗洲日军总部来了两个反间谍专家,和周天化又进行了谈话。虽然他们没有采用测谎器,但他们相信这个身材小小的年轻人说的是真话,因为他们会从一个人的身体语言看出一个人是否在说谎。这个年轻人说起自己的日本血统时身体十分放松,而且在他的眼睛和嘴唇间发放出自然的愉悦信号,只有长期处于这种血缘认同的人才会有这种征象。

专家发现周天化的头型脸相也具备了日本北海道原住民的特征:颚骨较高,鼻梁和人中的距离较长,眼睛的后梢很长,象一只辣椒。他们让周天化张开嘴巴检查牙齿,看到了一颗臼齿是金牙,是传统的日本牙医工艺。他们问这金牙是怎么来的?周天化说是他爸爸在他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请温哥华的日本牙医给安的。事实上,周天化这颗金牙是他母亲去世前几个月带他去一个日本牙医那里做的,他的父亲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由于他的头型长相加上金牙等证据,加上日本情报机关对加拿大日侨的名册资料的对照,日本人相信了周天化的话。

这个日本人叫池田,是这里的特务头子。他最后又问了周天化几个问题,很轻松的,有点像是现在的智力竞赛似的。他问道:

问:第一个从日本到加拿大定居的是什么人?是什么时候?

答:是渔民柿右卫门,在1877年。

问:日本人在温哥华的第一支棒球队叫什么名字?最红的球星是谁?

答:Asahai,击球手长谷川山彦是最受欢迎的球星。

问:日本人移居加拿大的第一代移民叫什么?在加拿大出生的第二代叫什么?

答:出生在日本的移民叫Issei,在加拿大出生的叫Nisei。

问:寿司里放什么样的生鱼最好吃?刺身用什么鱼做最好?

答:寿司用产于菲沙河的粉红Sockeye三文鱼最好。刺身用三戟金枪鱼的肚裆部,加上黑鲑鱼的鱼子。

池田说:你说得我口水都出来了。好久没吃到寿司和刺身。你现在好好休息,以后我请你去吃料理。

日本人留他在营地里住了一个礼拜,让他恢复了体能。后来,这个叫池田的日本人对他说:虽然你是日本裔,可你也是英国军人,是我们的俘虏。按照战争条例,我们不会杀死俘虏,但我们可以让他们在俘虏营里干活慢慢累死饿死。我们手里的英军俘虏太多了,有好几万人。所以我们不想再关你了。我们要放了你。我们需要你回到英军方面,继续做你的日语翻译工作,或者说是谍报工作。当然你也要为我们做点工作。以后你是英军的间谍,也是我们的间谍,也就是所谓的双重间谍。丛林是一个特殊的战场,在这里的战争是决不出胜负的,日军和英军的任何行动都没什么意义。我们不可能成为丛林的主宰,只有丛林里的土著人才是。我们的最终敌人是中国人,和英国为敌只是暂时的。因此,你要回到英国人那里去,必要的时候你要沟通英军和我们的联系。我们会给你一个特别的通行证,任何时间你都可以来见我们。

日本人池田在放了他之前,让他脱光上衣。一个军医在他的后背脊椎骨间插入一枚长长的钢针,在骨髓间注射了一剂药物。池田说这是一种预防丛林传染病的疫苗,不过两个月之后,必须回来再次注射。否则这药剂会发作,他的肺会萎缩,吸不到空气,最后会窒息而死。周天化的脸色变的苍白,心脏里好像有一块冰塞了进来。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此之后,他的命被这个日本人拿在手里了。他明白了,这些日本人和他熟习的温哥华日本人是不一样的人。

他穿起原来的英军军服,带上了跳伞时的所有装备,跟随着一支日军巡逻队出发了。他们顺着丛林里一条日军强迫爪哇人修建的交通小径向前走。一路上周天化只觉得这小径旁边时时会有幽灵一样的影子飞过。有个日本小兵报告说自己得了痢疾要拉肚子了,带队的军曹骂了他,要他忍着到开阔的地方再说。又过了一忽那小兵实在忍不住,一头扎进路边的树林拉起稀屎来。一行人只得等他,可是等了很久很久还没出来。军曹知道不妙,端着枪走进林子一看,那小兵的头颅没有了,血已从脖子断头处出流光了,只剩下一些冒着热气的血水和泡沫。日本兵举枪对着周围的树林一阵扫射,赶紧走人了。日本人告诉周天化这是丛林里的猎头族依班人干的,他们总是在跟踪丛林里的行路人,一有机会就会把他们的头颅割走。

走了将近一天的时间,他们到达了一条小河旁边。日军给他找来一条小船,让他顺水而下。如果看到岸上有房子的话那就是英军游击队的营地了。

周天化划着小船,在狭窄的河面上漂流着。一坐到了船上接触到河水,他的心马上觉得一种得到了庇护似的安宁。流水清澈见底,两岸的树木向后闪去。周天化顺水漂流着, 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麻烦。事情刚刚开始,他的麻烦就来了,而且很可能是致命的麻烦。从此以后,他必须过一种双重的生活。按日军提示,他的船漂流了大概两个小时,在前方看到了河面上横贯着一座树藤桥,桥边有一些草房子,草房子边上开着一树红得耀眼的木棉花。周天化知道,这里就是游击队的营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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