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阔别二十多年，丁波又走上了海河岸边，他手扶石栏杆，在想些什么呢？

隔岸，屋宇栉比，灯火辉煌；远处，百货大楼的塔形尖顶，直插夜空。河水悠悠，载着闪闪发光的万点金波，缓缓向东流去。

栏杆上伏着一对对情侣。他们旁若无人，偎依着，拥抱着，亲吻着，简直毫无顾忌。

是啊，这是爱情，甜蜜的爱情！

可是，你们最终能获得幸福吗？

丁波是快五十的人了，当年他也曾经历过，只是竟那样短暂，好象昙花一现。不，也许应该说，那以后的更加光辉灿烂。他的深切感受是：爱情，给人们带来了幸福，也会给人带来痛苦。

 

一

那时候，也像现在的许多年轻人一样，他和他的女友常常出没在这梦幻一般的河岸上。

他憧憬、他追求，他希望和她建立一种永久的、神圣的、灵魂的联盟。

几经酌量、思考，一天，他终于伏在这条栏杆上结结巴巴地对她说：

“咱……咱们结……婚吧！”

说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象爬了一段陡峭的山路，终于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峰巅，灿烂的霞光就会出现在眼前。他真庆幸自己，在那一刻，竟有那么大的勇气，说出这历史性的一句话！

可是，他并没有轻松多久，准确地说，他是从一种紧张转入另一种紧张中了。他的心儿噗噗地跳。他暗暗猜度着她会怎样回答：同意？耻笑？拒绝？或用缓和而又给他保存面子的办法，说回家同老人商量……

他低着头，狠劲玩弄着胸前的一颗钮扣，像一个自知犯了严重错误的小学生，站在老师的面前，等待着最后的裁决。又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向冥冥的主宰说出自己的过失和希冀之后，在聆听那神的旨意……

从河面上吹来的风，漾着鲜花的香气，也带着四月天清爽的凉意，可丁波浑身燥热，额头、手心里都沁出汗珠来了。

啊，那时候他多么焦心，甚至还带着一点恐惧……

呵，亲爱的，你可回答啊，我的灵魂在期待着你！

他期待的是同意，热烈的同意！像电影上的恋人那样，山鸣谷应，心灵交会，甜甜蜜蜜，紧紧相依。

然而，回答他的是沉默，是长久的、令人揪心的沉默。

可是，自己说过什么了吗？他开始怀疑那话的真实性了。你看，风儿还在吹，灯光还在闪，河水还在流，月光朦胧，在自己和余媚的身后投下两个长长的阴影。该不是自己的梦呓？也或许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唉！傻子，你在爱情面前为什么这样怯懦？

他偷偷抬头看着她。她脸儿沉着，眉头微蹙。这事颇费踌躇吧？恋爱和婚姻终究有一段距离。不过请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你，向你说出那种话，是用我的忠诚和生命作担保的。

呵，她终于转过头来了，终于开口说话了，只听她说：

“结婚，你有多少钱？”

什么？什么？我有多少钱？向女方求婚口袋里得先装满了钱？对方回答，得先问你有多少钱？他绝没有想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人们相爱，成婚，他想的只是心儿诚不诚，彼此爱不爱，有没有共同的理想、目标。在部队上，只要够条件，上级批准，把两张床铺并起来就成。他们过得也很幸福。

他羡慕这样的结合：不以地位，金钱为转移，共同为革命工作，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以此为榜样，编织过无数个色彩缤纷的梦，像天上的星星，像河上的灯火，闪闪灼灼，扑朔迷离。

他怀疑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她是那么美，身材窈窕婀娜而颀长，脸形椭圆，眸子乌亮，皮肤白皙；特别是那一张小巧玲珑的嘴，轮廓分明。启齿微微一笑，令人心神旷达，邪念顿消……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一个水灵灵的人儿，竟摆脱不掉世俗的羁绊？

他侧过脸去悄悄看着她，她也在审视着自己。但没有了原先的妩媚、多情，而带有咄咄逼人的锋芒——有一股不屑的神情。

他不明白，恋爱、婚姻，为什么要和金钱联系在一起，使神圣的爱情带上令人作呕的铜臭味。往昔，他看《天仙配》，每逢看到董永和七仙女齐唱：“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便热血沸腾，体验到人类那种美好感情的珍贵。他们要钱了吗？《牛郎织女》惟其是一个不带铜臭的纯洁、无畏的爱情故事，才得以广泛流传，感动着不同时代的人们。他们年年月月含情脉脉，隔河相望，只有七月七日这一天，才得踏鹊桥，过河相会。诗人们写得多么好：“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是的，我们是生活在现实中，结婚是要钱的。两毛钱的结婚证明书成本费、书桌、床铺，新人穿的衣服，还有烟、茶、糖果，在新婚的夜晚，招待贺喜的来宾……你想得周到，我怎会不通情达理？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里，触摸着几张人民币，那是他复员生产资助金的一部分。他结结巴巴地说：

“钱，我……我有……”

“多少？”

丁波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数目。

“哈哈哈！哈哈哈！”她狂笑起来。

“你，你这人，笑什么？我就是有钱嘛！”

她还是笑：“哈哈哈！哈哈哈！”直笑得那一团蓬松的头发像鸡窝，还岔着气，她就捧着肚子说：“我看……看你样子长得不……不错，又挺有学识，还想去上大学，向科……学进军，谁知就这么傻，两百块钱就娶……娶个媳妇？”

附近，棉纺厂的礼堂里飘来一阵低回的南斯拉夫的民歌声：

 

深深的海洋，

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荡的心。

……

丁波的心犹如掉在冰冷的大海里，都要被狂风恶浪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