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票上的几个人名,都是近来在路两旁竖着的竞选牌子上的,跟买卖房屋的经纪人那种广告牌差不多。本来也是广告嘛。若不是囡囡放学回来是时不时地跟我提到那些个人名,说其中某人到她的学校里去了;而在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谁跟谁都一样。不过显然去过她学校的人,在囡囡心目中还是留下好印象的,照她的话就是:He is nice。 我拿到选票打开,看到囡囡以前提过的那人名字就在最后一个,之前的投票意向又有点犹豫了,尽管出门时,囡囡已再三叮嘱不要填错。囡囡要我选的并不是那个Nice的人。
早前一个星期的下午,突然有人敲门。在加拿大住久了,对于没有预约的突然造访会比较警觉。我打开门,眼前两位白人是本区自由党的竞选义工,他们说明来意并立刻递给我一份印有竞选人头像的宣传单。那个头像的人物,我是会过面的,这位前西温女市长也算是帮助过我的人,尽管那个“帮助”或许是在民主的旗帜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但终究我也曾在她的市长大人办公室里被她热情接待过。记得当时进门,我先赞了她的裙装,缓和了我要跟她谈的事件的激愤心情。她也欣然接受了我对她富于时尚审美着装的赞赏。不过我并未对面前鼓动我去为前女市长投票的义工表露什么,而是发了一通对政府部门的不满,不管是哪个党派。事后,我想自己到底是个小老百姓,可算逮着个机会发牢骚了,而且这时候他们都得客客气气地听着。平时,作为本地小生意业主,我也时常收到邀请,有机会与市长见面聊天的早餐会午餐会啦,但是地点总是选在那些所谓高档的西人俱乐部会所之类,参加者一个早餐会也得付九十多元。就因为有市长出席?见鬼!我还是省着给囡囡多上一节钢琴课呢。
关了门进屋来,囡囡看到我手里的宣传单,就说,你喜欢她吗? 我最不喜欢囡囡问喜欢谁不喜欢谁,哪那么简单?! 囡囡却不等我回答就说,你要去Vote她!就算你不喜欢她也要vote她! 呵,居然给我下命令了!小鬼子知道她自己还不到年龄没有投票权,但是她要把自己的意愿灌输给妈妈,以为她代言。想起十几年前初来加拿大,我刚生下囡囡,一出门就迷路的时候,一位资深老移民来我家,邀我去参加一个新一届联邦政府大选的总理竞选人在温哥华的晚宴。晚宴的主角就是后来当选加拿大总理的马田。那老移民是我先生的老朋友,一再鼓动我,说我以前在国内做媒体的,移民海外也要积极问政等等。眼看我对这些形而上的东西茫茫然的样子,就说一起去玩玩也好,跟很可能是未来的总理这样的大人物一起吃餐饭合个影什么的。她热情鼓动的时候,囡囡就在襁褓里哭了,我抱歉地说:得给baby喂奶了,没心思在意什么大人物。没想到一眨眼,这个哭着要喝奶的小东西居然指挥妈妈去投票呢。 囡囡很认真地解释了要我投票给前女市长的理由,因为她希望Trudeau当选加拿大新总理。我一愣,她说起小杜鲁多就跟老熟人似的。还生怕我搞不懂投票给前女市长与小杜能否当选之间的利害关系,于是递进式地解释给我听,女市长在本区赢了,就等于Trudeau所在的自由党在渥太华的席位多了一个,当席位多过了哈珀的保守党的席位,Trudeau的自由党就会成为Govenment了。
我疑惑地问,你干嘛要支持他呀? 囡囡说,其实她本来并不喜欢小杜的,她也没觉得他有多帅。“当政府的帅不帅没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要看他们演出,而是要看他们能够做什么。” 她很确定地说。不过,小杜鲁多还真的是演员出身呢。他曾主演过加拿大广播公司的历史剧《The Great War》。我心里说,并且对这位无论样貌还是以前干过的行当都不同于传统政客的“小鲜肉”,还真是吃不准呢。囡囡的爸爸是倾向于投哈珀,在不确定是否会变得更好的时候,至少保持不要更坏。比如囡囡的牛奶金之外的补贴,虽然每月不足一百元,可囡囡爸爸也担心换了政府没准儿这点儿小钱也拿不到了。不过,我和囡囡有共同的心情,都期待明天一早睁开眼睛,有点让我们更兴奋的东西。 “每个党竞选时都会说他们会为我们做什么什么的,你凭什么就相信Trudeau呢?”我问。 囡囡说,其实到现在她也没怎么彻底相信他说的,而且囡囡还说小杜以前撒过谎的。“那你还要支持一个撒过谎的人?”我惊讶地问。 囡囡却显得很平静,“谁没撒过谎呢?哈珀说过的话也没做到呀。” 哈珀在位期间,正好是囡囡整个小学阶段,转过几个小学,都没有给学生可以热午餐的微波炉,学校永远都说没钱。囡囡说好多学校都没钢琴,有的也很破。参加学校乐队,家长每年要付三百块,还要自己买乐器。囡囡知道妈妈在钢琴之外,再为她参加乐队支付费用,爸爸还花了将近七百元买了新的乐器,真是不轻松的。 说到一些学校的事情,囡囡觉得换一个新总理,或许学校就会有台新的钢琴似的,囡囡接着的话有点让妈妈吃惊。囡囡说,Trudeau的政策对Middle Class 是最有Benifite (利益)的。比如他要造更多中产阶级可以支付得起的房子。 我一直觉得,在西温哥华这个越来越来多中国富豪大肆进驻的昂贵地区,我们家就越来越接近贫下中农了。囡囡居然把自家提升到“中产阶级”。这令我不由得振作起来呢。而且这孩子对房子的敏感,是不是因为我老说房价太贵了?以前的邻居格瑞斯妈妈邀请我们去她家新买的英专属区豪宅玩,那五百多万的房子到手一两个月,现在转手六百万也笃定卖得出去。从格瑞斯家出来,囡囡说她好喜欢格瑞斯粉色的卧室,有自己专用的浴室卫生间,还有专门一个厅放钢琴。我说,你爸妈这一辈子也不会买五百万的房子的。你就别想了,好好读书,好好练琴吧。囡囡没啃声,就坐回到琴凳上,重重地弹了一组沉重的音符,是贝多芬的《悲怆》。这是她今年刚刚在意大利音乐节上演奏过的曲子。 在囡囡的琴声里,我想起几年前西温哥华的房价陷入低迷期,有一套蓝白色主调的豪宅,主卧与客厅、餐厅一律面海,客厅与餐厅区隔处的门框穹隆高挑,壁炉里的火苗与落地窗外倒映在海面上的灯光交汇如诗画。售价才170多万!要是搁之前得三百万吧。搁现在就更不敢想了。那晚我跟朋友电话里说了这房子的事儿。放下电话,囡囡就说,妈妈,我们快去把那个房子买了吧!我看着囡囡笑笑说,对不起,妈妈没那么多钱! 那你刚才不是还说很便宜吗?囡囡不解地追问。 就是再便宜,妈妈的钱也不够啊!我要怎样让孩子明白这个我买不起的“便宜”呢? 囡囡转身跑到自己房间,然后抱着个储钱罐送到我面前,“妈妈,给你,我把小猪猪里的钱都给你!你快去买吧!” 那一刻,我差点哭了。借过囡囡的小猪猪,我说,好的,亲爱的,让妈妈想一想。
也许是妈妈买不起的“便宜”房子在囡囡心里存了个结,现在他要支持小杜当选,她寄希望于小杜的新政能为她解开这个结吧。在妈妈脑子里意识流电影快速闪回的时候,囡囡没有放弃继续鼓动妈妈投票给小杜的自由党。她说,保守党也是有政策对我们Middle Class 好的,但是那要到十年以后才能兑现(她哪里算出来的要十年以后啊?),可是我们家等不及了!Trudeau说,他马上就要让Middle Class拿到Benifite。囡囡说“等不及”的时候,我的心抽了一下,一阵同感。最近一次我跟囡囡爸爸吵架,囡囡私底下来劝我,“妈妈,你就原谅他吧!虽然他凶的时候,我也不要理他,可是,我看到他有很多白头发了!” 不要老说孩子是耽于梦想的,其实孩子是最要实惠的。一颗巧克力的兑现,就会让他们开心。显然囡囡是感觉到了爸爸妈妈的不容易,所以她不要等待那些遥远的优惠。 “Trudaue虽然以前说过谎,但是我们要再给他一次机会。或许他这次真的想要做好。”囡囡恳求妈妈。 哦,妈妈,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到我们学校来过的那个很Nice的人吗?囡囡突然问。 嗯,记得。妈妈说。我不止一次收到过他的打印信件,印象中此人对社区很关注,也很平易近日。囡囡接着说,其实她个人感情更喜欢这个人,因为他看过囡囡在学校演奏钢琴,而且囡囡注意到他为她鼓了很热烈的掌声。我想不出面对全校演出的集体的掌声里,她怎么就听出了这个Nice Man的掌声特别响呢? 那你怎么不投他?我问。 “妈妈,他要是Liberal(自由党),我肯定投他。可是,他不是的,他是Conservatives(保守党)。你知道,我要帮Trudeal当选Prime Minister(总理)。哦,你还记得英思莉的Gramdparents吗?”囡囡转换了话题。 嗯,当然,一对很和蔼的白人老夫妇。 “我知道他们会投票给谁。他们和这里的市长是朋友,他们就投给他,不管他是在哪个Party。他们就投给自己的朋友。可这是不对的,你支持朋友,可也要看朋友会做什么呀!”我明白她举例说明的用意。这个小鬼子从小就会把感情和是非分开。三岁那年她还坐在High Chair里面吃东西,我把一只西瓜切了一半插入两把调羹,然后准备跟她一起吃,谁知囡囡拔掉其中插在瓜瓤上的一把大调羹说,你吃你的那一半。她指的是我准备放进冰箱的另一半瓜。我说,这一半你也吃不完的,妈妈陪你一起吃。她却很固执地要我把这一半再一分为二,以便各吃个的。她的理由是不要互相吃到对方的口水。我那一会真有点伤心:这么小就敢嫌弃妈妈了?我于是说,你不是刚才还说爱妈妈吗?怎么连吃瓜瓜都不肯跟妈妈一起呀?没想到她说:“ Mommy, I still love you, but, it's different!" (妈妈,我还是爱你的呀,这是两回事!)那时她去Day Care没多久,已经满口英文了。 看着眼前个头正在超越我的囡囡,我心里嘀咕:这个小鬼子是比我更理性呢,还是比我容易放弃感情? “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难受,我以后见到Weston John会觉得对不起他。毕竟他看过我弹钢琴!”囡囡低声说,我一下子看到了她心里的挣扎。 我不由抱住囡囡,她也使劲地和妈妈拥抱了好大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
“有问题要帮助吗?”一位投票现场工作人员过来问我,她一定是看我在那个被临时围起来的填票的独立空间里呆太久了。她的询问打断了我的跑到投票现场以外的思绪。 哦,没问题。我等工作人员转过身去,赶紧掏出手机给囡囡打了个电话,在最后一分钟再次看看她决定让妈妈投给谁。“喂,我看到了那个Nice man的名字在最下面。”我说。 囡囡却说,我不是已经说了投给谁吗?是Pam Goldosmith-Jones,就是那个你见过的女市长。你可别填错啊!还有,千万别写你的名字,写了名字的票就作废了。 我挂断电话,迅速填好选票折叠起来。在丢进票箱那一刻,我耳边突然很静很静,只有囡囡和我拥抱在一起的热流。 我有点恍惚地走出设在囡囡以前小学的投票点,看看手机上的新闻,自由党的选情已呈压倒性优势。我心里说:小杜鲁多啊,你可千万别让我的囡囡失望啊!这时囡囡爸爸打手机来问,到底这张选票投给了谁?我说遵从了你女儿的决定。囡囡爸爸有点失意地说,好吧,看来谎话说多了还是有效的。 我真希望囡囡决定的这张选票和囡囡爸爸的话,小杜都能够知道,并且当回事。
晚上,我坐下来写此文时,加拿大新总理已经诞生了,小杜鲁多左右臂腕里抱着孩子的胜利者笑容在网上飞快流传。此时的囡囡正在练习一首新的钢琴曲,是巴赫的《英国组曲》。囡囡说不同于贝多芬鲜明强烈的情感表现,巴赫作品要很好的控制力,在控制中又要有丰富的表现。 我暂时没有告诉她小杜获胜的消息,让她的心在古典音乐里多安静一会儿吧。 写于2015. 10.20
作者宇秀:旅居温哥华的华裔女作家、诗人,代表著作有《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
囡囡在意大利演出后与母亲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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