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溪流 /陈云飞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陈云飞   
2012-08-07 19:36

加拿大的春天来得迟。

已经是5月份了,  满眼的树枝树叉儿还依然是黄褐青白的一片。

但春天毕竟是来了, 一场雨以后, 青草苗儿噌蹭地从枯黄的草甸上蹿起来, 才一二天的工夫, 远远地看,  草地已绿了。

陈艾伦推开阳台门, 站了出来。他伸出五个手指来感觉一下空气, 回头对妻子和女儿说: “外面很凉爽哎, 我们去散步。”
艾伦一家是半年前搬来奥沙瓦的,  一个离多伦多半小时车程的小城。

妻子是不愿搬家的, 自从三年前移民来加拿大, 一家人一直住在多伦多,  她觉得多伦多方便, 热闹。本来在加拿大就没有任何亲戚, 孤独一支, 离开多伦多, 就更连朋友都没有了。 女儿也不愿搬家。搬了家, 就失去了一帮刚刚玩熟的好朋友, 要重新面对班上的所有陌生面孔。

搬家的原因是艾伦新工作的公司座落在奥沙瓦。

而且艾伦不喜欢多伦多。前两年他的车被人撞了, 还被判主要责任。 又有一次被警察打埋伏, 罚了张超速单。 第二年保险费噌地就上去了。

“小城市多好,  房租便宜,  汽车保险也便宜, 人少, 车也少。” 艾伦说,
“即使在路上做U型转弯也不用担心别的车辆或警察。”

小城里百分之九十是白人, 很少中国人或别的亚裔, 甚至很少黑人。 刚开始的时候, 妻子很不习惯, 说: “烦死了, 尽是老外, 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十二岁的女儿倒是很快适应了, 她说: ”妈妈, 人家是本地人, 我们才是老外。”

艾伦也打趣道: “你不是想学满口的英语吗? 小城正好。 ”

一家三口散步的线路通常有两条。

一条是前面街口的小PLAZA, 里面有一家大型食杂店PRICE  CHOPPER, 一家一元店, 一家咖啡店,  一家速食店, 一个小型图书馆, 一家理发店和一家便利店。 天气不好而大家都想出来走走的时候, 他们通常到这儿来转转,  顺便采购一些食物和日常用品。

另一条是往上一点的奥沙瓦溪谷。

这条小溪蜿蜒逶迤, 横穿小城,  南边直通安大略湖, 北边一直延伸到郊外。 一百多年以前, 英法殖民者在小溪与安大略湖的交接处建立村落, 修筑港口; 种植狩猎, 交易皮毛, 给来往的船只和商人补充给养。 这座逐渐繁茂的小城就是以这条溪谷命名的。

市政府沿着小溪修建了两米左右宽的水泥便道,  在溪流较曲的地方还架了几座小桥。

天气晴好的日子, 便有许多市民来此散步休闲, 更有许多少年童子戴着头盔, 绑着护膝, 骑自行车, 溜旱冰, 玩滑板, 呼地从旁的人身边匆匆而过。

艾伦他们选择的是第二条线路。

从WENTWORTH街, 下一个小坡,  就来到了这条便道。

小溪流水汨汨,  清澈见底。两岸的树木光秃秃的, 失去了绿叶妆点和修饰的溪谷显得空旷和静谧。小风有些凉, 吹到身上正是清清爽爽的感觉。往前走一段, 他们看见两位白人老夫妻站在小路边, 看着溪流对岸。艾伦的妻子向他们打过招呼, 他们指着对面一棵树下, 告诉艾伦妻子那儿有一只獾,  果然,  顺着他们的手指, 一只与周围环境协调的很好的灰黄色的胖胖的成年獾, 正悠闲地伸长着脑袋, 这儿拱拱, 那儿嗅嗅, 在石缝与枯枝间寻觅着食物, 同时, 四条短腿敏捷地次第前行。 一会儿, 转入一段倒伏的枯树后面不见了。

艾伦女儿说: “我们班上同学告诉我, 这条溪谷的上面一段, 有时候能看见小鹿呢。”

妻子说: “上回我们ESL(英语)班同学在多伦多的爱德华公园秋游, 曾看到两只狐狸。”

真是不可思议, 纵横交错的城市交通网络之间, 竟然藏着如此多的秘密。

再往前走一段是一座小桥。 潺潺的溪水在这儿转了个弯, 水面略显开阔, 水流趋缓, 水色渐浓, 象一大块温厚的碧玉, 显示着溪水比别的地方更深一些, 溪底的几茎水草和卵石在流动的水波下柔柔地晃动。

这是一座铁桥, 铁的框架, 铁的护栏, 而桥面架的却是木板。 每当有自行车或旱冰鞋的轮子滚过, 就会发出巨大的”咕隆咕隆”的声音。

上到桥上, 向溪水看去, 蓦地, 艾伦的眼睛定住了, 小桥之下, 水流之中, 他看见一条超过一尺多的颀长的黄褐色的大鱼! 两条, 三条, 当艾伦略略移动眼睛, 他惊讶地发现, 这块不足几米见方的水面下, 居然停息, 游动着二十余条大个的三文, 河鲈, 彩虹鲑和别的种类的鱼。

这太不可思议了! 如此一群的大鱼, 艾伦在杭州的花港观鱼见过, 在北京的水族馆见过, 但这儿是户外, 是小溪! 前者是被人工喂养的, 而眼前的这些全是无拘无束, 来去自由的野鱼。

女儿也看到了,”爸爸爸爸, 好多鱼!”

妻子已经在向一群骑车的小朋友作宣传:”COME, FISH, BIG FISH, MORE THAN TWENTY OF  BIG FISH!”

怪不得时常看到一些年老的, 年轻的, 甚至七八岁的儿童身穿连着鞋子的胶皮裤子, 站在岸边或水中挥竿垂钓。

“为什么以前我从没有亲眼见过哪怕一条小鱼?” 艾伦思忖。

想不出来, 不管它!

“我要回去拿鱼竿。 ”  艾伦说。

其实艾伦不喜欢钓鱼, 他没那个耐心, 他觉得长时间地守着根竿子挺傻的, 受不了那个寂寞。 偶然几次被朋友邀去钓鱼, 也没什么收获, 屡遭妻子奚落。

艾伦喜欢摸鱼。

在他的少年时代, 艾伦生活在中国南方一个省城的城乡结合部。

夏天的时候, 放了学, 艾伦总是和别的伙伴们到附近的一条河沟里游泳兼摸鱼,  那时候的艾伦不叫艾伦叫飞飞, 飞飞他们游泳不叫游泳叫玩水, 他们玩水的姿势都是狗刨式的: 两只手拼命往下划, 两条腿分别伸出水面再往下砸, “卟嗵卟嗵”, 响声巨大。 这个时候, 周围受惊的鲫鱼或鲤子就会吐出一溜气泡, 拼命往泥里钻。 这就暴露了它们的行踪, 飞飞或别的人移到近处, 对着气泡的正下方, 巴掌张开, 从两边往中间合围。 摸鱼有技巧, 要镇静, 不能慌, 当觉得挨着鱼的时候, 停下, 移另一只手过来围住, 这时候用劲掐它, 里面的鱼要逃已不可能了。运气好的时候, 一串气泡下面可能有两条, 三条甚至四, 五条, 当飞飞他们拿出早已别在腰间的塑料袋, 一条条往里放鱼的时候, 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飞飞的父母也会很高兴。 那个年代, 家家户户日子都过得紧巴, 隔三差五地能摸到十多条比巴掌还小的鱼, 晚饭的时候就多了一盘不错的菜了。

艾伦本没有鱼竿, 那鱼竿是他的一个老乡留下的。那位老兄移民来加拿大一年, 找不着专业工作, 拍拍屁股回国了, 临走前将所有带不走的东西全送给了艾伦, 包括席梦思, 电视机, 菜刀案板, 那根鱼竿和一些别的零碎。

艾伦回到家, 拿了鱼竿, 又取了女儿抓蝴蝶的网兜。 再找了个小瓶子, 舀进一勺饭, 往里面倒些妻子做菜用的料酒。 又准备了一个装鱼用的塑料袋。 想了想, 又拿了把螺丝起子和一个小盒子, 预备用来挖蚯蚓。 然后将这些小东西全装到一个背包里, 急忙回到小溪边。

艾伦往鱼钩上装上两粒饭, 就把它扔到了桥下。 艾伦有些兴奋, 看着鱼钓鱼就是不一样, 何况是这么多又长又大的鱼。鱼钩就落在三, 四条并排的大鱼的面前, 它们张合着嘴巴, 轻轻扇动着尾鳍, 在缓缓流淌的溪水中保持不动, 悠然自得的样子, 对天上掉下的食物无动于衷。 鱼钩鱼线顺着水势滑近他们的嘴角, 又擦过它们的身体, 漂到它们的身后。

“嘿, 有耐心。” 艾伦想。

他提起鱼竿, 再次将它仍到鱼的上水处, 鱼们依然不为所动。 如此几回。 艾伦看到支撑桥体的水泥墩子有一部分凸出来可以站人, 于是爬过护栏, 站到了外面。

妻子说: “小心!”

艾伦要妻子递过装鱼饵的瓶子, 倒出一些饭粒, 撒在鱼的面前, 饭粒在水中飘忽地, 回旋地下沉。艾伦又倒出一些, 撒在别的鱼的面前。

艾伦一手抓住护栏上的铁条, 一手将鱼钩扔到另一群鱼前, 在流动的溪水里, “撒窝子”似乎没有什么效果, 鱼们好象约好了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又试了几次, 艾伦将鱼竿交给女儿, 说:”你来钓, 我去挖些蚯蚓, 就在桥上钓, 不准爬过栏杆。”

加拿大的土地真是肥沃。 艾伦下得桥来, 就在便道的旁边, 用螺丝起子左一划, 右一划, 乌黑松软的泥土翻开来。不一小会儿, 艾伦就抓了七, 八条蚯蚓。

回到桥上, 艾伦换了鱼饵, 翻过护栏, 一屁股坐在了水泥墩子上, 刚把钩子往水里放, 想了想, 又提起来, 将鱼标向上撸了撸, 再扔到了几条鱼的面前, 让鱼饵停在水底, 而不是顺水漂流。

“姜太公钓鱼, 愿者上钩, 今天跟鱼儿比比耐心。 ” 艾伦说。

这种钓法, 艾伦不觉得寂寞, 甚至觉得兴趣盎然。

溪水静静地流, 鱼儿优悠地游。

它们扇着胸鳍, 摆着尾鳍, 流畅的身形迎着水流, 维持着平衡; 忽然又身子一拧, 滑到别的鱼儿身边。

串着新鲜蚯蚓的鱼钩就在鱼儿的面前, 活着的蚯蚓还在鱼钩的尖头挣扎扭动。

鱼儿们从容淡定, 面对诱惑, 视若无睹, 犹如古代的高人, 超然物外; 又好像当今的廉士, 下定了决心, 拒腐蚀, 永不沾。

一队青年蹬着旱冰鞋, 轮轴轰隆隆滚过。

一位经过的散步者友好地问询, 钓着了鱼吗?

艾伦笑笑, 说, 没有。

哎, 有戏! 当艾伦把目光投回那群鱼的时候, 发现其中一条似乎心动了, 那鱼将身子降下来, 尾巴一摆, 往鱼钩处凑近些。

“快咬钩!” 艾伦心里喊,觉得真是有些紧张与激动。

那鱼却往旁边移一移, 似乎提防有诈。

艾伦心里也跟着放松了一点。

谁知, 接着鱼就窜过来咬钩了, 鱼标也动了。说时迟, 那时快, 艾伦嗖地提起竿子。

“成功了!” 艾伦分明能感觉到线那头的沉甸甸的份量。

转动小轮收线, 保持鱼竿末梢略弯。艾伦非常激动, 站起来, 将鱼竿递给正在旁边看着的妻子, 告诉她保持鱼线绷直。艾伦翻过护栏, 把鱼竿接回, 牵引着鱼儿, 走下小桥, 收线, 准备将鱼拖上岸来。

奇怪, 艾伦心里想, 这么大的鱼咬了钩后, 应该喧腾扑撘, 垂死挣扎, 怎么这条鱼温顺得象只小猫? 轻轻拽着线, 它就跟了过来。

鱼上岸了, 长长的身子, 饱满的肚腹, 大大的嘴边竟有两根小须, 这是什么鱼, 河鲈?

艾伦不能肯定。它正凭空张合着嘴巴, 摇动着尾巴。

“钓着鱼了, 钓着鱼了。” 一群骑自行车的小朋友把自行车放倒了, 过来看热闹。

“你是运动型钓鱼, 还是保护型钓鱼?” 艾伦给鱼卸鱼钩的时候, 一位金发小朋友问。

他知道那小朋友的意思是问他这鱼抓了是放生, 还是拿回家吃。

“当然是运动型钓鱼。” 艾伦说。

超市里活鱼贵的可要七, 八块加币一磅呢, 岂能不拿回家去吃, 艾伦心里想。只有老外才傻呵呵地钓了鱼往水里放, 白浪费时间呢。

去年妻子小产的时候, 艾伦才舍得买过一回活鱼。

当艾伦正在背包里找塑料袋的时候, 女儿叫了起来: ”爸爸, 爸爸, 鱼拉巴巴屎了。”

嗯? 艾伦看到那鱼还在摆动, 在鱼身的下腹部处, 茶色的湿润的泥地上, 有一堆淡黄色,粒粒晶莹半透明的鱼子。

“那是鱼子”  艾伦说。

原来是鱼妈妈。艾伦的心象被什么猛地牵动了一下。

难怪它抵御不住鱼饵的诱惑, 它是为那数千个即将出世的孩子们。

难怪在将它往岸上拉的时候, 它没有很多的挣扎, 它大腹便便, 身子不方便。

灵光一现, 艾伦突然想起, 莫不是正好遇上了一年一度的鱼类产仔繁殖季节, 鱼儿沿着小溪, 逆流而上, 到上游去产仔繁殖, 养育后代, 在此水流较缓的洄水湾处稍作休息?

艾伦心里涌起歉疚。

他对妻子说:” 我们把它放了吧?”

妻子说: “你舍得吗?”

艾伦对女儿说:”我们把它放了吧?”

女儿说:” 嗯, 放了。”
艾伦双手托起鱼儿, 将它送回小溪。

那位金发小朋友象发现了新大陆, 大声地向他的伙伴们宣布:”他是保护型钓鱼!”

艾伦向他作出一个微笑, 努力显示出前面那句话只是一个善意的玩笑。

那鱼在水里摇头摆尾转圈儿, 象是有些晕乎, 又象是表达谢意。

艾伦, 妻子和女儿站在岸边, 向那鱼儿挥手。

那鱼一甩尾, 箭一样向它的伙伴们的方向射去。

女儿小心地将那一捧鱼子移到小溪里。她问艾伦:”它们还能长出小鱼吗?”

“希望能吧。” 艾伦说。

天色渐渐晚了, 抬眼已看不到什么人了。艾伦收拾着鱼具, 背包。

妻子说: “嘿, 你今天又一无所获。”

艾伦回答: “谁说的, 我觉得很有收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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