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含羞草 /芦 苇
文学园地 - 短篇小说精选
作者:芦 苇   
2017-01-28 13:44

16

在逐渐感到老之将至的过程中,六十几岁的瑟琳娜•伍并没有单身年长女人常有的颓靡和忧郁,相反地,她的眉宇间闪烁着神秘的、远离尘世般的满足。

她静静地啜饮着她的生活,她的孤独而并不黯淡的命运。虽然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时装设计师,但她并不给自己制造惊喜,总是黑灰交替地装扮自己乏善可陈的外表。她从未结过婚,不曾谈过恋爱,无儿无女,也鲜有社交活动。人们尊重、信任她与众不同的能力和勇气,却无从知道她的强大源于何方。跟瑟琳娜亲近的朋友都知道,很多年了,在情人节那天,她总要从多伦多飞往拉斯维加斯,入住当地的同一家四星级酒店。这几乎是她平静生活的唯一狂欢,象一种戒不掉的瘾。

谁都不会知道,这一切,竟源于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一年去拉斯维加斯玩,是临时起意。情人节的前一天,瑟琳娜的女同事萨丽在办公室伸出自己的心型美甲,语带讥讽地询问她的上司——瑟琳娜的情人节计划。

“今年,你还是一个人过吗?”萨丽边说,边向其他女孩子眨眼。

瑟琳娜在工作中既认真又严厉,惹了不少众怒。萨丽和其他女孩子只有在情人节的时候,才找到机会奚落她。“一个被爱情遗忘了的女人,身材臃肿,长相难看,目光无趣如死水,全身的皮肤都挤不出一滴水,再厉害,男人也不会喜欢她的。”女孩们对女上司毫不同情。

当天晚上,整个城市空气中弥漫的玫瑰甜柔气息,呛得瑟琳娜直流眼泪,她决定给自己一个惊喜:“何不奢侈地过一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去我最向往的城市。”

就这样,瑟琳娜去了赌城。

“嗨,我可以坐下吗?”在酒店一楼的游戏机大厅,麦克认识了瑟琳娜。

“当然,没有问题。”瑟琳娜歉意地冲麦克一笑,就把她放在相邻座位上的背包放回自己脚边,给麦克挪出了一个位置。瑟琳娜环顾了四周,玩老虎机的人挺多,确实有点挤。瑟琳娜专注于屏幕,无暇再注意到麦克的存在,直到女服务生将一杯果酒不小心泼在了瑟琳娜身上。女服务生一个劲地向他俩道歉,这是麦克点的果酒。

麦克冲瑟琳娜扮了个鬼脸,说:“抱歉,我的酒没我听话。。。”

瑟琳娜笑了,说:“已经原谅你的酒,刚好,我也需要回屋一趟换换手气了。”

回房间换了衣服后,瑟琳娜就懒得下楼了。一个人的度假很自由,一个人睡到天塌了,也无人过问。这正是她所喜欢的。很久以来,她习惯一个人了。

瑟琳娜从小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但她从未有过真正的听众。作为家中的独女,她下课回家以后的伙伴,是一盆含羞草,手一碰叶子就缩起来的绿色小草。学校里的亚裔学生很少,她又害羞,总是躲着人群,别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长大后,她成为设计师,当她的笔在纸上披荆斩棘时,她的世界是排他的,但也是完美的。

到了晚上,瑟琳娜觉得饿了,就下楼用餐。在餐厅排队时,她又遇到了麦克,麦克也是一个人,于是麦克建议共进晚餐。这一巧遇,让两人就象认识多年的老友那样,轻松地聊了起来。麦克是从纽约来到赌城出差的律师,在瑟琳娜看来,他没有律师常见的机智和犀利,言谈举止更象一位涉世未深的艺术家。他们从纽约谈到多伦多,从春天谈到冬天,从设计谈到官司,甚至聊起了各自的童年。麦克自幼随父母从台湾来到纽约,写一手漂亮的繁体字。瑟琳娜对繁体字颇有研究,每个繁体字她都看作是一副画,一个故事。等到用餐的人只剩他们俩了,瑟琳娜才想到要回房了。

电梯里,麦克踌躇地问瑟琳娜要不要去他的房间坐一会。瑟琳娜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后,瑟琳娜提议一起去她的房间。她打开画夹,把自己的很多画作给麦克看。

麦克赞叹不已。在瑟琳娜的笔下,花花草草都是飞舞的精灵,而颜色的变幻更让麦克头晕目眩。他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五官平凡,身材平庸,若在人群中相遇,他一定不会多看第二眼。但是今天,他却多看了好几眼——他的果汁泼到了她。

于是,他发现了一双深邃的大眼睛。从那里望向世界时,毫无欲求,平静如水。世界在她笔下,只是一块大画布,她随手就能描出春夏秋冬,她的毫无轻盈感的身躯丝毫看不出寂寞,她的浅淡的眼神,象似水流年的品鉴师,她不在流年之中,却留下注视的深情。

她不说话,却用恬柔的眼神望着麦克。她稍稍显得紧张的嘴唇微张着,长睫毛忽闪着,头微微侧着,麦克心里一动,被瑟琳娜的神态吸引着,他抱起了她,她的重量渐渐飞出身体之外,身轻如燕。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平凡得只会同含羞草嬉戏的女孩,在麦克靠近她的几分钟里,她第一次彻底地爱上了自己。

麦克把红葡萄酒倒在酒杯里,一口一口地含在他的嘴里,再送进瑟琳娜的嘴里。他们拥抱在一起,把所有的枕头踢到地上,把被子踢到地上。在他们紧紧相拥的身体上,他们去除了所有障碍。滴到床单上的红色酒汁浅浅地漫开,形成河流的形状。河流慢慢地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他们并非为酒所醉,他们只是醉在了彼此的目光交汇之中。瑟琳娜从未这样注视过一个男人——确切地讲,她从未这样注视过一个人。温存得无以复加,再无所惧。

让瑟琳娜感到意外的是,她和麦克不是因为酒精作用而相拥的,而是因为相拥在一起,接吻,才想到去开一瓶酒。麦克的吻,象酒,又象密集的雨点,打湿了瑟琳娜。雨点从她的耳垂,双颊,双唇落下,而后到达她的长睫毛。平生第一次,瑟琳娜的眼睛感受到了火般炽烈的烫。当湿漉漉的气息终于蔓延在她洁白的乳沟之间时,她的心几乎被那越来越急的雨点淹没,隐藏在她身体之中的热浪推动着她,她扭动着身躯,她的手和麦克的手交缠在一起,抚摩着她干涸的等待。她轻轻地趴在麦克身上,象一个月夜之下的仙女,吻着麦克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她以为,自己太重了,无法用这样的姿势吸引男人。麦克象从天而降的英雄,带给她从未有过的轻盈,迎着一道黑暗中的亮光,她张开潮湿而温柔的秘密,汗与泪一齐流了下来。到顶了。她长叹一声,象担心这只是个意外。

17

当两人准备入睡时,他们关掉了屋里所有的夜灯。厚实的窗帘也拉得紧紧的。

“喜欢这么黑吗?”麦克问。

“嗯。”

她抱他更紧了。

“喜欢我吗,麦克?”

“喜欢。”

“我们这是到哪了?”

“我们不是在赌城吗?醉了?”麦克笑了。

“我是说,我们在不在爱中呢?”

麦克沉默了。

黑暗中,瑟琳娜看不清麦克的眼神。

“抱歉,我竟这么问——我总在问自己身处何方。”

麦克伸出手,捂住瑟琳娜的嘴唇。

“瑟琳娜,其实我们现在,就在最好的夜晚之中,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我喜欢你——你身上的独特与智慧,比这个城市更让我着迷,我会记得你。”麦克的吻,重新压上来。

瑟琳娜希望,这一夜永远不会重见光明。可是,天还是亮了。麦克早早起床,为瑟琳娜买来了早餐,他告诉瑟琳娜,他已退房,马上就要去机场,飞回纽约。瑟琳娜咬着枕头,点点头。麦克捧起瑟琳娜的脸,说:“昨夜的你,真的很美。小时候,我爱过一种绿色小草,它是我童年唯一的好伙伴,手一触及,就关上叶子,害羞极了,你象极了那种草。”说完,麦克顺手抓起一支笔,在酒店的小便笺纸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麦克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一接起电话,神色立即凝重起来,他匆匆拥抱了瑟琳娜,并做了一个“给我打电话”的手势,然后不等瑟琳娜写下自己电话,就快步离开了。

在返回多伦多的飞机上,瑟琳娜惊慌地发现她随身包里的小便笺纸不见了。一定是刚才过海关安检时遗失的,今天的安检十分严格,她的随身包也被海关翻了个底朝天,鞋子也被要求脱下,加上她随身携带的行李箱和礼品袋,她当时手忙脚乱,压根没注意遗失了一张小纸片,这就意味着:她失去了麦克的联系方式,她恨自己光记着收好纸条,却忘了先存下号码或者背下号码。回到家后,瑟琳娜给酒店打电话,试图获得麦克的电话。酒店回复说他们不会泄露住客信息。

第二年的情人节,她又飞去拉斯维加斯,入住同一个酒店,同一个房间。她想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遇到麦克。第三年的时候,她认识了酒店的大堂经理,并恳求经理帮她寻找麦克的信息,将当时麦克的入住电话给她。当她终于获得麦克的电话时,她跑回酒店房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哭。她就像抓住自己的幸福那样紧紧抓住那个写有麦克电话的便条。

电话已经成了空号。瑟琳娜尝试着通过查询这个电话去获得一些线索,一无所获。

第四年,她又去了赌城。后来,这就成为她每年的情人节大餐,她准时赴约,那个城市,其实无人等候。

这个悲壮又温柔的年度仪式,瑟琳娜持续了三十年。

桑是瑟琳娜的好友,她担心逐渐开始老去的瑟琳娜还要继续这样的旅程,便劝道:“这真的有意义吗?一次两次的重复,可以勉强地说是浪漫,三十年的重复?就为了个无始无终的一夜情?”

瑟琳娜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紧紧地抱住桑,抽泣着说:“三十年前,告别时,他对我说:‘小时候,我爱过一种绿色的小草,它是我童年唯一的好伙伴,手一触及,就关上叶子,害羞极了,你象极了那种草'。你要知道,那也是我童年时唯一的好伙伴。”瑟琳娜抽出一张餐纸,擦干了眼泪。说到麦克落下的雨点时,她的身体悸动着。

而后,她又转为平静的语气:“我原先没有预备年年去的,你知道的,平淡日子对于你们有家庭的女人,是束缚也是幸运,对我就不同。我寂寞地画,为每一个方案拼尽了全力,我把关于美丽与深刻人生体验的幻想赠予我的事业。我象一个上足了马力转个不停的机器,我只想有个开关,让我停下来。大概是我太重了,世界上的男人都找不到我身上的开关,只有那个夜晚,会开会合的含羞草盛开在我的世界之中。”

“后来的我,是从麦克那里获得自信了的。我主动寻求男人的注意,与他们约会,适应他们的节奏,然而,我得告诉你,他们配不上我,他们配不上我这样的女人,他们不了解我,他们不愿了解我,他们在我面前,心肠硬得象石头。”

桑无语地用眼神安慰着瑟琳娜,她的波澜不惊之下竟可以守护着如此辛酸的秘密!瑟琳娜的视线转向窗外,接着说:“我知道麦克不会出现了,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我还是觉得,只有去那里,才会与麦克的心灵相聚。你们都以为我可怜,可我很幸福。真的。有值得怀念的人,并且用自己热爱的方式去感受爱,这不是幸福是什么?”

说完,瑟琳娜就又开始收拾行装。

(写于2016年9月于多伦多,原文刊载于香港文学报《小说与诗》第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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