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海 /曾晓文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曾晓文   
2012-07-18 12:06

在见到海明威故居之前,先见到了大片的海。

驾车从佛罗里达州的棕榈滩出发,经迈阿密,转上“世界最美的跨海高速路”:美国1号公路。陶醉与恐惧并生。左窗外是大西洋的湛蓝,右窗外是墨西哥湾的碧蓝,阳光、天空、海水相拥而来,棕榈树柔枝拂面……路是狭窄的单线,在有些地段海拔不到1米,担心强风骤起,把自己吹落到大海里。

80多年前,海明威决定搬离内陆,是不是受了海的吸引?

经过几十个风景各异的礁岛,终于抵达天涯海角:美国最南端的西礁岛。西礁岛距离古巴仅90英里,面积4平方英里左右,长夏无冬,居民不过两万五千人,但每日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近两万人。同性恋者尤乐于在此欢聚,享受自由平等的“天堂感觉”。

海明威离开西礁岛70多年,但似乎无时不在。在岛上随处可见他的画像,很多人乔扮成他饮酒狂欢。他和第二任妻子帕琳的故居,白头街907号,是最吸引游客的景点之一。西班牙式的二层楼房,被漆成奶酪色,墨绿的屋顶和草绿的木窗板,与花园中的热带亚热带植物相互辉映。起居室的墙上挂着海明威的几幅照片:清秀少年,才俊青年,硬朗中年,难怪他在每个年代都被推崇为偶像。

最令游客驻足的,是后院客房二楼的书房,海明威的最爱,有人甚至发誓见过他的鬼魂在此游荡。书房光线饱满,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翠绿的棕榈树,隔街高耸的西礁岛灯塔。四周是半壁高的书架。海明威读莎士比亚和其他著名作家的巨著,还欣赏莫扎特的音乐、戈雅和谢赞勒的画作,从各种艺术中汲取滋养。墙上悬挂的鹿头和大鱼标本,是他冒险生涯的纪念物。海明威每天早晨六点钟必定起床,在书房里写作到中午。他有一台皇家牌打字机,但很少用,喜欢用铅笔写作,因为便于修改。据说他写得最顺手时一天用了7支铅笔。从1929年到1939年,他创作了《午后之死》、《丧钟为谁而鸣》、《非洲的青山》等长篇小说,还有《乞力马札罗的雪》等著名短篇。他用17个月创作了《丧钟为谁而鸣》,脱稿后天天都在修改,清样出来后,又连续修改96个小时,没有离开书房。他用一捆铅笔,写出文学史上多彩的辉煌。

 

 

离开海明威的故居,驾车不用五分钟就到了海边。搭上游船,立即置身于墨西哥湾的碧波之上。

海明威在西礁居住的十年间,几乎每天下午都驾船出海捕鱼。一天不出海,日子就等于虚度。他多次遇险,曾被古巴渔民富恩斯特搭救过性命。后来他经常和富恩斯特一起捕鱼,结下深厚友谊。1930年,富恩斯特曾钓到过一条过千磅的大鱼,不料遭遇鲨鱼袭击,只带回一副鱼骨。二十多年后,海明威根据福恩斯特的经历写成中篇小说《老人与海》,给世人留下名言:“人可以被毁灭,却不可以被打败。” 他还因此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部伟大作品的产生,有时要经过几十年的无声酝酿,我想,甚至要等到人生海浪的彻底平息。

在茫茫的大海上捕鱼,想必孤独。也许文人需要更多的是孤独,而不是喝彩。海明威1954年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演说中有一段精彩表述:“写作,在最成功的时候,是一种孤寂的生涯……一个在稠人广众之中成长起来的作家,自然可以免除孤苦寂寥之虑,但他的作品往往流于平庸。而一个在岑寂中独立工作的作家,假若他确实不同凡响,就必须天天面对永恒的东西,或者面对缺乏永恒的状况。”

有什么能比大海更代表永恒?海明威是不是执意“天天面对永恒的东西”?

船上的游人早已半醉,在轻摇滚音乐中且歌且舞,几乎没有任何酒量的我,却无可救药地清醒着。

美国著名剧作家田纳西·威廉姆斯也曾在西礁岛住过多年。他以《欲望号街车》、《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等剧作震动全美。按理说海明威和田纳西应该惺惺相惜,常聚首切磋文艺,但他和田纳西只在古巴见过一次面。许多人断言,反同性恋的“硬汉”海明威和同性恋者田纳西不可能相容。不同谋便不靠近,想必也是聪明之举。也许接近自然比接近同类更舒坦。

太阳慢慢地向天水交界处滑去,海的颜色渐渐变深,把白日里所有的捕获和挣扎归入含蓄。那享誉世界的西礁岛的落日,正如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所描写的,“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

入夜的西礁岛酒绿灯红。游客在街上兴奋地攒动,提着啤酒瓶边走边喝,而音乐声无不荡漾火辣激情。Greene街上的“托尼船长酒吧”(曾名为“邋遢乔酒吧”),有烈酒和女人,当年令海明威夜夜流连。酒吧里悬挂着成百上千的文胸,是各色女人酣醉后的留念。海明威饮酒作乐至深夜,靠灯塔的指示,才能找到回家路。

海明威似乎过着三重生活:作家、冒险家、酗酒者。他在经历了战争的腥风血雨之后投身写作,同时寻求冒险。他到奥地利滑雪,去古巴捕鱼,到非洲野游,甚至去西班牙尝试斗牛。写作和冒险,都不能使他从家族遗传的抑郁症中解脱,于是酗酒。他在身体上企求生存,却在心理上渴望死亡。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他自觉才思耗尽,而失去文学,就意味着失去生命。他开枪自杀,令世人悲痛、失望。他说过“在压力下,更要保持优雅。”但没能保持人生最终的“优雅”。也许对作家的期待,不可以超出对凡人的期待。海明威的冒险精神、坚强意志、享乐生活,还有忧郁迷惘的情绪,都融入他的作品,造就他也毁灭他。

四天后,在清晨离开西礁岛。太阳照常升起。将回到加拿大自己平静的书房里,回到一个“非作家”的写作状态中,只在记忆中增添一片湛蓝一片碧蓝的海,海明威的海。

(原载《世界日报》2011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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