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梁箫声 /李 彦 |
文学园地 - 短篇小说精选 |
作者:李 彦 |
2012-07-18 11:15 |
1. 操场上传来凄厉的叫喊声,一波一波,愈来愈猛,似困兽在笼,猪羊临刑。午休时光,校园的静谧被彻底搅乱了,凸显出那令人心悸的嘶吼,穿透残败的土城墙,刺破稀薄的蓝天,在干枯的河滩上空久久回旋。 教室里空荡荡的。小竹一人伏在课桌上,双眉微皱,费力地啃着一篇艰涩的散文。频繁地翻字典,依然无法理解作者的无病呻吟。不仅是她,班上几个恃才傲物的老高三们也没少抱怨,“这鸟毬文章,学了有啥用?”但她生性认真,总想弄明白究竟有啥用。 鸟毬文章是操场上嘶吼的那人发下来的。不用看,她也知道,此刻,他身边一定聚拢了几个勤奋好学的体育系学生,一面手脚利索地帮他往铁杠上一圈圈地加重,一面见缝插针鹦鹉学舌般练口语。 小竹很佩服那人的毅力。绝不是表演。即便一个观众都没有,人家照样风雨无阻,每周三次躺到操场那个厚厚的黄土垒成的角落里,不把自己折腾成戏台上的红脸关公,决不收兵。 听到那痛苦不堪嘶吼的人们,无不摇头叹息。“吃饱了没事,受这罪!做甚哩?”终于有人憋不住,公开提出了疑问。 那人的黄眼珠睁圆了。多毛的大手摇摆着。几只大号的碧玉戒指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释放!释放!懂不懂?不懂?那好,见过在火炉上烧开水吗?温度太高了,水蒸汽憋不住,就要冒出来。就像这样:嘶嘶嘶…… 明白吗?” 几个家有儿女的老高三男生转过脸去,偷偷撇嘴。“不识羞!他是说那事呢。唉,这些洋人,离了女人就没法活还是咋的?” 于是,“花和尚”的绰号不翼而飞。好在洋人并不理解这几个字眼的内在涵义。知道了,也只是歪着头,转了转眼珠,似乎并不介意。 小竹清楚,老高三们的蔑视并非空穴来风。学校花费重金聘请的这位美国教授,一露面就惊呆了所有人。膀阔腰圆,长发披肩,络腮胡子与杂乱的胸毛连成一片,红蓝相间的花格子衬衫皱巴巴地掖在牛仔裤里。裤裆太短,稍一弯腰,就暴露出肥白的臀部上张牙舞爪的一团刺青。 解禁后进入中国的几部好莱坞经典,《音乐之声》,《罗马假日》,刚刚让师生们开了眼,在不少女生心中镌刻下浪漫的期盼。花和尚的到来,彻底颠覆了有关西方男性的童话传说。 其实外表还是次要的。真正让大家心惊肉跳的,是花和尚无遮无拦的坦率。 “校园里女生,处女的比例占多少?”课间休息时,他斜倚在门框上,拿把小刀削梨。梨皮随意跌落在干净的走廊地面上,与他的问题一样轻佻。 小竹脸红了。长到二十多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题,竟然还出自一个教师之口? 旁边一个北京女生,是当过下乡知青的,经多见广,还算镇定,略一沉吟搭了腔:“至少占百分之九十九吧。” 花和尚却莫名其妙地透出了几分愠怒,削下一片梨,丢入口中,狠狠嚼了几下,直眉瞪眼嚷道,“我被中国政府骗了!这个国家不接受婚前性行为,他们事先却不把实情告诉我!来到这里才发现,满城竟然连个妓女都没有!”说完了,似乎又醒悟到自己的失态,避开小竹们复杂的目光,讪讪地嘟囔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来了。他们每月付给我六百元人民币,听说比邓小平挣的还多呢,可是真的?” 大家相视,默默点头。传说邓小平每月才挣四百元。国家为了吸引专家来这所偏远的西部大学教英文,不惜花费血本了。不过,洋教授到底是吃资本主义饭菜长大的,自私得理直气壮,且令规矩人尴尬非常。 小竹和几个女生曾陪着他走了好几里路,去城中的邮局办事。回程中,他在小摊上秤了斤鲜艳的红桔,也不跟旁人客气一下,便自顾自一个接一个剥了皮丢到嘴里吃起来。还说很甜。大家只低了头走路,话便少了许多。 学校领导大概也风闻了关于“水蒸汽”的比喻,因而很关心花和尚的“终身大事”,甚至研究了一番,如何帮他介绍一个对象。那天,书记让小竹替他做翻译,找到在操场上挥汗如雨的花和尚,拐弯抹角地摸底试探。 你今年多大啦?噢,都三十四了!岁数不小啦,该成亲了吧?你找老婆要哪些条件啊? 问完了,还颇为诚恳地建议,让他先把自己的个人卫生改善一下,理个发,剃剃胡须,外套太脏,要洗得勤些,再买条像样的西裤,添双皮鞋。 “结婚?和尚可是不结婚的呀!”丈二和尚先是摸不着头脑,连连眨巴眼睛。等弄明白了书记的好意后,他对小竹说,“请告诉他,我凭什么要收拾打扮?为谁呀?”言毕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2. 小竹学了两三年英文,已经明白,洋人的婚姻观,与国人相去甚远。从对待老囚徒婚事的不同态度上,便可见一斑。 汾河滩畔的校园,仿佛成了慈善机构。多少年来,吕梁山默默地展开宽阔的怀抱,慷慨接收着各种类型的流放者与释放犯。外文系的教师队伍,几乎全靠京城下来的右派充实组成。每个人都曾经不凡。龙卧浅滩,虎落平阳了,依旧自命不凡。由此便衍生出年复一年的明争暗斗、消耗心力的内乱。 系里新聘了一位劳改释放犯。关押了二十几年,才平反。年过半百,已经萎缩得像一截枯朽的树干。小竹与他说话时,见他木讷地盯了她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几个不甚清晰的音节。讲授狄更斯的《双城记》那天,天气很热了,他身上却捂着厚重的黑棉大衣,步履沉重,在教室中踱来踱去,目光晦涩冷漠,声音低沉迟缓。几个女生悄悄猜测,选了这篇故事来开讲,怕是因为他与书中描写的关在巴士底狱的英国老囚徒同病相怜吧。 老囚徒发誓要捞回失去的青春,坚持非妙龄处女不娶。尽管大家都觉得他在痴人说梦,未几,校园上下便已传遍,真有芳龄十八的乡村女孩为了月薪七十元外加补发的五千元赔偿费而乐意嫁他。青年学子们愤愤不平,唾弃这种拿金钱换青春的赤裸裸交易。书记和系主任也出面了,苦口婆心地劝阻老囚徒,要端正思想,顾及影响,更不能落入买卖婚姻的危险圈套。 消息传入花和尚耳中后,他一面愤愤削梨,一面喋喋不休。“老头儿想娶什么样的老婆,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关他人何事?年青姑娘图钱嫁他,有什么错?这两人各取所需,大家都能得到满足,难道不是很完美的一桩婚姻吗?” 小竹觉得,他当然错了,但却无法让花和尚接受她的道德观。唇枪舌剑了一番,静下心来想想,她却开始疑惑了。是啊,究竟孰是孰非?我们自己,不是也翻来覆去地变过好几回,至今还在摸石头过河吗?
3. 虽然进入了八十年代,沿海城市早已是春风荡漾,但春风不过吕梁山。校园里的空气,仍如山上的黄土般凝重。 那年夏季,暑气熏蒸,夜不能眠。第二天,小竹和同宿舍的几个女生鼓足勇气,齐齐穿上新买的花裙子,同去教室上课。 路过食堂,只见蹲在屋檐下叼着烟斗闲聊的几个师傅忽然都闭了嘴。鄙夷的目光扫视着从他们面前经过的一片纷繁的花色。 小竹绷紧了身体,脚步迈不顺畅了。身后传来了冷冷的对话,像城墙上生着的酸枣刺,扎入了她裸露的腿腕。 “妈的,干脆光屁股算咧!” “这算啥?你还没见过游泳哩!” “咋没见过?不就是男的女的光着身子耍水嘛!” 于是,大家又都改穿长裤了。 环境如此,便不难理解众人对梅子的态度了。梅子属于已经暴露的那百分之一,是校园内开风气之先河的牺牲品。她住在小竹隔壁的宿舍里。小竹一直忘不了十七岁的梅子拎着行李卷搬入宿舍时,圆脸盘上青涩腼腆的浅笑。不过两年工夫,食堂的玉米面饼子加上英语系的教科书就把梅子培育成了窈窕丰满、举止优雅的淑女。 游泳池里,梅子雪白的大腿在经久不换的绿波里触目惊心地翻动着。水花伴着她娇俏的笑声,吸引了众多复杂的凝视。体育系的男生自告奋勇,伸出一条条矫健的臂膀,争先恐后托起圆润的臀部,七手八脚地操练各种泳姿。 后来便出了事。传言煞是耸人听闻,其锋利赛过砍柴的斧、杀猪的刀。梅子垂下蚊帐,蜷在床上不吃不喝闷了几天后,终于挣扎着爬起来,咬紧下唇迈出了宿舍门。女生们都怕玷污了自己清名,远远地便避开梅子,无人敢与她同行。诺大的校园里,梅子的身姿在烈日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美国文学课上,恰好讲到了德莱赛的《嘉莉妹妹》,一个被资本主义世界污泥浊水腐蚀损害的纯情女孩。有人触类旁通,在梅子背后把她戏称为“嘉莉妹妹”。 那天下课后,花和尚突然喊住了正要离开教室的梅子。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众目睽睽下,只见花和尚缓缓拿起自己那顶插着一根红色小羽毛的巴拿马草帽,轻轻扣在了梅子长长的黑发上。 “喜欢吗?送给你的!”他表情严肃,但声音温柔,目光纯净专注如儿童,俨然飞马疾驰的骑士,从深潭中救出了濒死的生命。 梅子的眼眶潮湿了,面颊上浮现出那消逝已久的腼腆羞涩的浅笑。 接下来数日,午休时间的操场上,便多了一个头戴巴拿马草帽的女孩。她坐在石砌的台阶上,默默注视着怒发冲冠不为红颜的业余举重运动员。空中飘过的阵阵嘶吼中,从此夹杂了纤细的银铃声。 从教室窗口朝下望时,小竹被此情此景深深触动。蓦然间,她脑中闪过相国寺红墙外倒拔垂柳的盖世英雄。
4. 不管花和尚引起非议的种种行为是否值六百元,他在课堂上展示的专业姿态却不可否定。在他的美国文学和历史课上,走道里和靠墙处总是挤满了旁听的中国老师。此时,从那厚实饱满的胸腔中发出的声响绝不刺耳,恰似洪钟在天花板下嗡嗡震荡,掀起一阵阵共鸣。 当然,并非人人都能欣赏花和尚在讲台上的风采。躲在后排的几个老高三,毫无顾忌地张大了嘴巴打哈欠,满脸厌倦。 花和尚低声问小竹,这些人刷不刷牙?怎么有那么强烈的口臭? 而老高三们却是用中文高声抱怨,他身上那叫啥味儿?香水?闻了头疼! 小竹猜想,头疼的,更可能是花和尚讲授的课程内容吧。那些抽象的、深奥晦涩的词汇与概念,即便是翻译成中文,也难以在习惯了《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辩证唯物史观的脑海里激起一星半点火花。 其实,小竹也听不懂洋和尚念的经。但无论上谁的课,她总是习惯了坐在第一排,不想漏掉从教师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眼。 十六岁那年,连初中都没读完,她就上了高高的太行山。在崇山峻岭的军营里窝了数载,除了毛选、社论、中央文件,就只读过供批判用的《红楼梦》和《水浒传》。恢复高考了,她看着数学考卷直发愣。一道题都不会做,硬着头皮当了回白卷英雄。发榜后,没想到凭着另外几门的高分数,她竟然也够了文科的录取线。分配到英文系来,则纯属偶然。全省那年需要招收一百名学英文的大学生,够录取线的考生中,懂英文的还不到八十。于是,小竹阴差阳错地跨入了英文系的高门槛。 二十二岁了,才从字母学起,自非易事。对于未来,她是朦胧的。努力奋斗只是她生活的惯性罢了。读了两年洋文之后,大三那年,校园里才出现了第一个真刀实枪的洋人身影。她自然分外珍惜这远来的和尚。
5. 其实,首先云游到吕梁山这座小庙落脚的,并非身价六百元的洋和尚,而是早他半年的身价四百的见习尼姑。 金发碧眼的露茜,与莫奈油画中走下来的美女一般无二。红是红,白是白,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令所有人目眩。硬要挑剔,便是略嫌丰满得过头了一点点。 露茜就读于美国常青藤名校的东亚系,已是大四的学生,操一口堪称流利的中文。她似乎很愿意混迹于中国百姓中,实行共产党提倡的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头金发在校园里太惹眼。于是,出出进进都捂着一条深棕色的头巾,上穿一件墨绿底子夹金线的中式棉袄,下着一条宽松肥大的蓝布棉裤,平底襻带布鞋。从后面看,竟像汾河滩上一位拾麦穗的农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花和尚的审美情趣,显然与露茜不同。秋风紧,霜色浓。那天花和尚穿了一件橙黄色的麂皮外套,出现在校园里。外套下摆与袖子上一条又一条长长的穗子,再次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 这叫啥衣服?割成了一条一条的,还能挡风吗? “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印地安人的手工艺品,要两百美元呢!”花和尚说完了,扬天长叹。怎就沦陷于这么一堆缺乏品位的人当中了!然而毕竟忍受不了奚落的目光,两天之后,那件惹眼的麂 皮外套便没了踪影。 小竹委婉地告诉他,大家都觉得露茜的打扮端庄朴素,显得平易近人。 花和尚酸酸地哼了一声,“她?土里土气的,地道的农民!” 露茜的父亲在纽约州拥有一家小农场,属于自给自足型的农夫。小竹一面仔细打量着她家中那些彩色照片,一面猜测:如果在中国,露茜家应当算地主成份呢,还是富农? 小竹陪她去城里的农贸市场买苹果。露茜很认真地教她如何识别什么样的果子味美香甜。例如,形状扁圆的,就比细高的强。小竹表示怀疑,美国人怎么可能鉴别中国苹果的优劣呢?露茜抿嘴一笑,十分自豪。“我是农民的女儿,自家有果园,当然懂得水果品种的好坏了!” 露茜买了苹果,又从木匠摊上选了一只朴拙结实的原木色小板凳。两人边逛边聊。露茜的围巾包不住满头曲卷的金发。很快,她们的前后左右就围拢了一些观众。 满载而归的路上,露茜颇为得意地告诉小竹:“刚才有两个卖鸡蛋的老奶奶站在我身后,偷偷地摸我的头发,我听见她们两人悄悄说,‘哦,是真的!’她们还奇怪我是从哪里来的。两人猜了一会儿,最后下了结论,肯定是河北来的! 啊,一定是我讲的中文比她们的吕梁话更标准呀,所以她们才把我当成了河北人!哈哈!”
6. 不知为何,校领导怀疑露茜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间谍, 负有重要的来华使命。于是,书记召开了全班会议,严厉 警告大家,不得私下与她接触来往, 要严守国家机密。 露茜独自一人居住在学校分配给她的教工宿舍里,自然深感孤寂。周末的时候,她和小竹商量,想邀请几个学生去她家吃晚饭, 一起聊天。 小竹想起了书记的警告,就和同宿舍的党员女生商议,究竟去还是不去? 商量的结果,觉得还是应该去。于是,几个同学凑钱,去市场采买了各色蔬果,肥鹅鲜鮓,到露茜宿舍里,热热闹闹地煎炸烹炒,各显神通,弄出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餐。 这是大家第一次进入她的宿舍,免不了好奇地四下里张望。小竹看到厨房里烧煤块的炉灶、厕所里简陋的蹲坑、管道上四处晾着的内衣裤,心下暗道:洋人其实与我们一样。 花和尚的风范却与露茜不同。露茜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不交房租,自己动手做饭。不但节省钱,距离上课的教室还近。花和尚则选择了在城里的宾馆下榻。虽然有抽水马桶和淋浴设备,但往返学校耗费在路上的时间要一个多小时,且每天要交两元伙食费。一个月六十元的伙食费,相当于一个中年教师的月工资。令中国人乍舌。 尽管露茜盼望了许久,这顿师生聚餐却没能如她所愿的那般轻松快乐。大家都牢记着“内外有别”的叮嘱,在餐桌上便绷紧了神经,无人敢多嘴多舌。对露茜的某些敏感问题,也是顾左右而言它,且饭毕即礼貌地集体告辞,未敢多留。 然而,赴宴的消息还是传入了书记耳中。一一被找去谈话,详细打听了在聚会中涉及到了哪些话题。露茜看似无心的一句话,“中国学生八个人挤在一间宿舍里,要是美国学生,他们会拒绝来上学的”,也被谁透露出去,成了值得研究的线索。 问到小竹时,她老实坦白,曾经帮助露茜在尘封的资料库里搜集山药蛋派祖师爷赵树理的所有作品,供她带回美国写毕业论文之用。 党员女生愤愤不平地对小竹说,“我看人家挺好的,哪像特务?再说了,咱这里穷乡僻壤的,能搜集到什么国家机密?人家不嫌来咱这儿受穷罪,就算谢天谢地了!” 小竹听了,对她肃然起敬。这位曾经担任过铁姑娘队队长的农家姑娘,骨子里还保留着吕梁山的淳朴敦厚。 然而,暗地里展开的调查,还是使同学们人人自危。毕业分配的去向,是悬在每人头上的一把利剑。 露茜很敏感,似乎也觉察到了学生们的顾虑,从此再也不提聚餐的建议了。 接下来的一周,露茜在她所教授的英国文学课上,选了一首“小老鼠”,读给大家听。她站在讲台前,眨巴着湖水般碧蓝的大眼睛,轻声细气地朗读起这首无人听说过的古诗,神情中隐含了几丝惶惑,半点忧怨,似乎满是对小老鼠的怜悯。 小竹仰起头盯着她看,竭力想要弄明白女教师企图传递的信息。 “一只老鼠,也配往诗里头写?唉,洋人的脑子啊!”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抱怨。
7. 吕梁山漫长的冬季夜晚,西北风孤独地呼啸着,星斗高缀在遥远的天幕上,朝冰封的汾河滩眨眼。 小竹下了晚自习后,拎着暖水瓶去锅炉房打热水。穿越一排排老旧的平房时,迎面遇上了露茜。虽然她微微低着头,不看行人,似乎全神贯注于脚下高低不平的路面,且那条棕色的围巾把鼻子嘴巴都包裹严实了,昏暗的路灯还是照亮了围巾下露出的一缕金发。 两人擦肩而过时,小竹看到了夹在露茜腋下的那只拙朴的小板凳。这么晚了,她去哪里呢? 目击者越来越多。传言开始在暗夜里悄悄飞翔。人们说,每到周末的晚上,露茜就会在腋下夹着她的小板凳,穿过教师宿舍楼群,沿着狭窄崎岖的小路,来到平房区一间低矮的小屋前,轻轻地叩响破旧漏风的门板。有人趴在门缝上朝里偷偷看过,哔剥燃烧的炉火旁,露茜双手插在棉袄袖筒里,端坐在小板凳上,清澈的目光在火光下一闪一闪,全神贯注地聆听小屋主人吹奏洞箫。 小屋主人三十岁上下,瘦弱矮小,沉默寡言,在英文系的电教室里从事录音器材的管理。他鲜少开口,更没听说他曾落入过哪位女生的眼帘。然而,他却独独吸引了露茜的视线。 小竹在黑夜里路过那片年久失修的平房时,心头也常生出怀旧的遐想。她曾读到过一些回忆文章,记叙了抗战初期,热血青年或文人墨客在前往陕北延安的旅途中,常如翩翩鸿雁,驻足落脚于这片平房,演绎出不朽的传说,留下了一段段千古迷茫。 如今往事都已作古,但小竹仍能透过那一扇扇老旧的门窗、暗夜里炉火的光亮,还有土城墙上荒草萋萋的小径,遥想萧军萧红们诀别前哀伤的绝唱。 把青春挥洒在内蒙草原十年之久的兵团老战士,腹中满是玄妙诡谲的传奇。时断时续的箫声,伴着低沉浑厚的男中音,展现那片神秘遥远的草原,无疑会撩起万紫千红的窗帘,为枯燥乏味的吕梁冬夜,谱写下新颖的浪漫诗篇。 与花和尚每周三次雷打不动的举重锻炼一样,露茜对小屋主人的星夜造访很快也由每周一次递增为每周三次,只要第二天早上她没有课,头天夜里,校园小径上的路灯就会照亮匆匆闪过的一缕藏不住的金发。 从年久失修、 四面透风的门窗缝里,一曲接一曲,飘飞出婉转悠扬的箫声,在夜雾中轻轻地游荡。
苏武牧羊北海边, 雪地又冰天, 羁留十九年。 …… 兀坐塞上时, 听笳声入耳心痛酸。
露茜的爱情选择, 在冬日几近枯竭的汾河里掀起层层波澜。
老外怎能看上这个其貌不扬、没有学历的中国男人? 他哪点儿好? 谁才能配得上露茜这样温柔可爱、心地善良的美女呢?难道是花和尚? 算了吧,他哪儿配得上?仅仅因为他是美国人,有钱?别糟蹋露茜了吧!
曾经追求过梅子但早已被绯闻吓跑的省府某高干子弟,斜了眉眼,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谁看得上露茜啊? 农村儿的,还那么胖!” 大家觉得他可笑。熄灯后躺在床上,在黑暗中议论了一番,似乎都明白过来: 人家洋人不计较吹箫人的外在条件,反倒是追求真正的爱情呢。 这样说时,每个人大概就联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已经拖儿带女的老高三们,当年为了逃避田间繁重劳动或是政治压力因此下嫁换取便利的不堪往事记忆犹新,而今空余嗟叹。年纪虽轻尚有选择的小竹们面临差强人愿举棋不定的局面,也难免心烦意乱。于是大家在黑暗中连叹了几口气,一切又都归于惘然。
8. 西风东渐的日子里,见多不怪,人们逐步习惯了洋人的思维方式,更因触景生情,耳濡目染,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摸索那些藏在河底、形色各异的石头。 吕梁山厚重的黄土,在风中层层剥蚀。汾河水流淌了千年的清波,日复一日地混浊。 某日午休时,小竹正在教室中埋头攻克新发下来的鸟毬文章,痛苦不堪,班主任老师甲推门而入。他把捧在手中的一大搪瓷杯自制的醪糟蛋递到小竹手里,嘱托她转交给正在操场上嘶吼的花和尚,请他品尝中华美味。老师甲的笑容有些尴尬,“他有一台从美国带来的便携式录音机。你问问他,一百五十元卖给我,行不行?”小竹有点儿悲哀。录音机在当时可是稀罕物,要拿出两个多月的工资,也不一定买得到。为了弄到这件东西,班主任一家三口恐怕得节衣缩食地过上一年了。 人们都穷,似乎不少人钟情于鸡蛋。某日,小竹在走廊里撞见了隔壁宿舍的女生乙。她也煮了一碗溏心蛋,笑嘻嘻端到了在操场上嘶吼的花和尚身边。花和尚练完了,边吃喝边与女生乙闲扯攀谈。如此这般,很快风声骤起,混着令人皱眉的香水味吹遍校园。一日,女生乙的丈夫从外县农机厂匆匆赶来,当众殴打了女生乙,与之离婚,并永远夺走了三岁儿子的监护权。 与小竹同室数载的女生丙,忽然间悄悄搬离了拥挤不堪的宿舍,在教学楼从未启用过的厕所内搭铺独宿。某日,小竹敲开厕所门,通知女生丙去开班务会,却惊讶地发现了正与女生丙一起在煤油炉上煎荷包蛋的老师丁。老师丁曾经英俊但已松弛的腮上挂出微笑,手中捏着的筷子却抖个不停。小竹捕捉到女生丙眼中闪着寒光的刀锋,才突然明白自己来错了时间敲错了门。 那个风波迭起的学期快要过去了,当花和尚在讲台上绘声绘色地阐述他最崇拜的马克吐温的大作,《是谁败坏了哈德兰堡的风气》时,无论是拉家带口的老高三们,还是了无牵挂的小竹们,似乎突然间都多了些悟性,隐隐约约能够听得懂美国文学的内涵了。
9. 寒假来临前夕,两位洋教师忽然都异常忙碌起来,神色诡秘,形迹匆匆。 露茜的任教合同期满,决定返回美国,完成学业。临行之际,她向学校领导提出,希望带电教室的那位吹箫人与她同赴美国,请求学校领导协助他办理护照申请手续。 她的请求,在校领导眼中,无疑是开国际玩笑,其荒谬不亚于老囚徒要娶十八岁的妙龄少女为妻! 你们既非夫妻,又不沾亲带故,你一个美国人,凭什么带走我们中国小伙子? 露茜在校园里转来转去,找遍了各级领导,费尽了口舌,丰满的腰身都瘦了一圈,也无法获取任何人的同情。最后的几天,她似乎接受了现实,眼里含着忧郁的笑,在教学楼残败的冬日花坛前,与同学们一一合影留念。只是每到夜间,由破旧的小屋窗缝里流淌出的洞箫声,呜呜咽咽,在黑暗中盘旋的更久、更远。 花和尚早已宣称,寒假期间他计划先去北京参观几天,然后还要去日本游玩数周。最后一堂课结束后,花和尚突然提出,想要带领几个得意门生同游坐落在汾河畔的千年古庙。学校领导研究后批准了他的请求,只是把梅子从名单中勾掉了。 两辆吉普车,外加书记和警卫,载着大家来到封闭了多年、尚未开放的名胜古迹。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链,进入长满青苔的幽静的庭院,大家沿着油漆剥落的长廊默默散步。只听见花和尚手中的相机啪嗒啪嗒响,却无人随便开口。古庙里气氛森严。 花和尚摆摆手,示意书记站在一株黑压压的古柏下,为他拍了一张近镜头。“笑啊!笑一个!”又让党员女生立于布满尘埃的大殿前,为她留下了青春的倩影。 绕到古庙后园,映入眼底的,是坍塌的池塘和一片荒芜的杂树林。花和尚示意小竹,背靠着一棵树叶落光、伤痕累累的老树,按动了快门。收起相机,他凑近她身边,柔声问道,“小竹,你在想什么?你有什么心愿吗?能不能告诉我?” 心愿?小竹想了想,竟觉茫然。的确,从小到大,她只是习惯了朝前走,却不知道目标在何方。更何况,在个人服从集体需要的理念光环下,心愿,只能是给人带来痛苦的奢想。 “如果你有,不管是什么,一定要说出来,也一定要去实现 … … 否则你将来会后悔的。这就是人生。”花和尚的表情一反常态地严肃认真。 小竹忽然觉得,在他貌似肤浅的外表下,似乎还隐藏着许多人们并不了解的东西。她还在琢磨他话中的内涵时,却发现书记和警卫在朝他们这边看,便未再多想,匆匆离开了坍塌的池塘。 美国文学课的考试结束后,花和尚把小竹叫进他的办公室中,指着桌子旁边一只装满书的纸箱,说,“这箱书,是我从美国带来的原著,其中一些我们在课程中讨论过。请你记住,将来有一天,当我离开学校时,这箱书,将属于你。”捕捉到小竹眼中闪过的惶惑,他又解释道,“每天午饭后,所有的学生都躺在宿舍床上睡觉去了,我趴在教室门上看,总是能见到你一个人在默默读书的身影。” 小竹直觉地感到,他的叮嘱似乎有些怪异,但怪在何处,却又说不清。 党员女生比她敏锐得多。那天下午,她们俩一同去城里的宾馆,协助花和尚办理退房手续。回程中,党员女生问小竹,“你注意到没有,他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两只大皮箱,房间里几乎什么都没留下。他只是寒假离开一个月,有必要带走全部家当吗?” 小竹对此倒是不以为然。洋人的思维方式,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嘛。小竹的父母在文革结束后已重返京城。两位美国教师都已经与她商量好,放假后与她一道同乘火车去北京,由她陪伴游览几日,然后各奔东西。此时,她满脑子里盘算的,都是如何安排这两位老师在北京的活动,使他们在有限的几天内,把最该欣赏的古国文明都瞧入眼里,刻进脑中,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方不虚此行。
10. 小竹早就觉察到,露茜深受中国文化熏陶,与中国女孩子的道德观念十分接近。到达北京的当晚,在西郊的友谊宾馆办理住宿手续时,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宾馆里只剩下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里外两间屋子,共用浴厕。管理员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们接到学校电话时,以为是一对夫妻呢! 住还是不住? 这里比大酒店便宜,能省不少钱。但他们孤男寡女的,能接受这种同居一室的安排吗?小竹也替他们为难。 花和尚面无表情,淡淡地说,“让露茜决定吧!” 大家都盯着露茜时,她白晰的面孔红得几乎要胀破。挣扎了几秒钟后,只听她压底声音问管理员,“里屋的门上有插销吗?厕所能不能从里面锁住?” 花和尚的鼻孔里发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一声哼哼。管理员带着露茜查看门上的插销时,花和尚小声对小竹嘟囔道,“什么意思?怕我溜进她屋里?哼,小瞧人!” 长城故宫天坛颐和园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圈后,露茜便转道香港返美了,留下小竹一人陪伴花和尚。参观北海和景山时,也许是由于天寒地冻的缘故,小竹明显地感觉到他少言寡语,心事重重,全然不似在吕梁山时那样爽朗自信,谈笑风生。 就在花和尚准备飞往日本的前一天,小竹接到了他从友谊宾馆打来的电话,约她来宾馆见面,共进晚餐。 小竹的父母得知后,毫不迟疑地说,坚决不能去。理由很简单: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到宾馆里和老外单独会面呢?何况这也是违反外事纪律的。 花和尚听了她的回答后,叹了口气,最后建议,两人在建国门外的友谊商店见面。那是一家允许中国人出入的涉外场所。 华灯初上时,小竹迈入了友谊商店的大门,迎面瞧见了坐在长椅上等候她的花和尚。一路上,她设想过各种可能的谈话内容,甚至准备好了如何体面地拒绝可能出现的求爱措辞。然而,花和尚向她透露的信息,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花和尚语气深沉,神色凝重。明天到达日本之后,他将留在那里,不再返回中国。朋友们帮他找到了一个教英文的工作,工资待遇比在中国优厚得多。东京的生活丰富多彩,全然不像吕梁山下那个闭塞的小城。日本人对西方游客司空见惯,绝不会有谁嘲笑他肥胖多毛、服饰特别、行为怪异。只不过,他与学校签订的合同尚未到期,提前毁约,不辞而别,终归理屈,尤其愧对像小竹这样认真努力的好学生。 “明天早上,我就要悄悄离开,不会再回来了… … 告诉我,你喜欢这里的什么,我都会给你买,权当临别留念。”大厅里的吊灯明晃晃的,藏不住他眼中愧疚的阴影。“你是一个心胸宽广、志向高洁的女孩子。和你相比,我觉得,自己非常渺小。我的心,只有一粒花生米那么大。” 小竹盯着窗外的长安街,看夜雾中叮呤呤疾驰而过的自行车群,胸口堵塞,说不出话来。“不,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想读书 … … 你不回来了,谁教我们呢 … …”泪水突然涌出了眼眶,她咬紧牙,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花和尚摇摇头,从袋里掏出一封信,递到她手中。“我走后,请你把这封信转交给学校领导。我除了向他们道歉,说明我提前离去的决定之外,也告诉了他们怎样处置我留在办公室里的东西。书,都送给你。录音机,送给你的班主任。还有一件黄色的麂皮外套,挂在门后的,送给梅子未来的男朋友 … …” 那天夜里,小竹家中发生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激烈争论。小竹躲在自己卧室中。客厅的门关紧了,但是隔着走廊,还可断断续续听到父母与哥哥之间的唇枪舌剑。 父母都是老党员,自然把花和尚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看成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坚持让小竹连夜向学校党组织汇报,及时阻止他偷偷逃离中国的企图。 从小到大,小竹不曾违抗过父母的任何旨意。但这次她却犹疑了。是因为古庙老树下那不寻常的叮嘱触动了她心中柔软的角落呢?还是因为时代的变迁,她不肯再轻易地盲从? “对组织要绝对老实忠诚,不能隐瞒任何事情!否则人生就会留下污点,一辈子也洗不清!”父亲的声音很激动。 “你们一辈子都在对组织忠诚,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甚至不惜牺牲亲人的幸福!可你们得到的教训还少吗?” “ 现在是八十年代了,连党中央都要摸着石头过河呢,你们难道还要墨守成规?” “ 人家不喜欢待在中国,当然有离开的自由。出于信任小竹,人家才讲了真话, 我们为什么要背弃他人的信任?强留下他有什么好处?究竟什么更重要? 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还是不问青红皂白地一味盲从?… …” 哥哥的声音一反常态地高昂。小竹暗暗吃惊,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文弱书生,竟有如此鲜明独立的见解,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哥哥的形象在升华。熟悉的世界在失衡。蓦地,她脑中滑过了吹箫人与她擦身而过时,她在那双黑眸子里曾经捕捉到的意味深长的神情 … … 辩论进行到深夜,最终尘埃落定。母亲进入小竹的房间,同意她一清早赶到友谊宾馆,送花和尚悄悄启程。
11. 十五年之后,在遥远的加拿大一座小城里,小竹在一个孤独寂寞的寒冬夜晚,忽然心血来潮,提笔写下了两封早就想写却一直没写的信。事隔多年,她本已不指望能收到任何回音。没想到仅仅相隔十日,她竟然在同一天黄昏从信箱里取出了两封故人来函。 一封来自美国纽约,信封中先掉出了一张婴儿彩照。在律师事务所任职的露茜说,离开吕梁后,她完成了硕士学业,在美国又等待了十年,然而几经努力,数度波折,与吹箫人团聚的梦想却终于成空。她现在更加相信中国人的缘分之说了,于是嫁给了一位韩国人,并刚刚做了幸福的母亲。 小竹在灯下仔细端详着婴儿稚嫩的面庞,试图从上面寻找到熟悉的痕迹。韩国人是什么模样呢,也许他与吹箫人一样,长着能够拨动心弦的灵巧十指?或许,他只是生了一对同样忧郁、深沉的黑瞳? 失去了花和尚勇猛的嘶吼声,不见了露茜娇俏的身影,最后一个学期的校园异常冷清。只是在漆黑的夜晚去锅炉房打热水时,小竹偶尔能捕捉到空中飘过的一阵阵惆怅的洞箫声。 然而,她和同学们的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到了毕业分配的去向上。尽管小竹的四年总成绩在毕业班排名第一, 尽管花和尚留下的信中推荐小竹为留校生第一人选,结果不言而喻,她最终收拾行囊,告别了吕梁。 多少年过去了,小竹依然忘不了那封从天而降的匿名信。 她生来就不聪明,总要牺牲一切享受、花费比旁人大得多的努力,才能迈上一层台阶。她曾一次次在寒风萧萧的清晨爬上土城墙去背诵课文,一夜夜守着教室里那台老旧得嘎嘎响的录音机练听力,一回回生硬地拒绝看电影赴舞会的邀请,一年年伴着枯燥乏味的书本打发掉花样青春。可就在她刚刚得到研究生初试上榜的通知时,远在北京的招生办却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美国外教的情妇”。这顶帽子耸人听闻,也颇为奏效。招生办如临大敌。这个专业培养的人才,对考生的政治背景及道德品质要求极高。反党反社会主义小偷小摸男女关系自不必提。初试上榜的名单中,已有三人遭到剔除下场。一人因在大学读书期间曾先后与四名女生传出桃色绯闻;一人的档案内记载其曾偷偷溜入妇产医院满足其对女性隐密部位的好奇心;一人因被左邻右舍反映其在家中举行过有肤色不同的种族参加的私人舞会。 小竹的成绩在考生中名列前茅。面试时,她的与众不同也给考官留下了深刻印象。 “你对自己如何评价?” “坦率真诚,志大才疏。” “你最喜欢哪些中国作家?” “施耐庵,曹雪芹,鲁迅。” “你最喜爱哪些外国作家?” “莫泊桑,萧洛霍夫,艾特马托夫。” 为了对每一个考生负责,招生办组成了三人调查小组,远赴千里之外的吕梁,寻找一干知情人谈话。搜集到了左中右三种意见。最负面的来自一位荣幸留校的女性。她对小竹全盘否定式的深仇大恨与恶毒攻歼,令调查组颇觉蹊跷,便对这位女性进行了迂回的私下了解。结果却获悉了躲在厕所里煎荷包蛋那段脍炙人口的典故。 尽管匿名信的作者究竟为何方神圣,最终成为悬疑,但在提倡思想解放的年代,调查组依然大胆地录取了小竹,仅仅附加了一个前提条件:三年就读期间,如发现任何可疑行为,将开除小竹的学籍。 小竹到研究生院报到的当天,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和她一同复习、一同参加考试的那位北京女孩,因被邻居揭发在家中与黑白肤色的人举行舞会因而被除名,接到通知书后,女孩二话不说,悄悄吞服了过量的安眠药。真想自杀的人,是不会预先通知任何人的。女孩默默的行动排除了以死相要挟的撒泼耍赖嫌疑。然而,招生办虽然感佩于她的刚烈果敢,却无法欣赏这种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品性。 震惊之余,小竹黯然接受了母亲的建议。“为了排除一切诬蔑,杜绝隐患,你别无选择,只能与人结婚。”母亲历经风霜的目光,浸透着无奈,承载着冷峻。 纠正一个错误,往往就需要犯下另一个错误。错误犯多了,人也最终成熟。可惜人生的道路也即将结束其里程。伟人们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介草民普通如小竹?
12.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许多久已遗忘的身影,又重新浮现在小竹的眼前。 吕梁山下当年的精英们,无论算不算得上“右派”,用不用得着平反,都已乘着搞活经济的翅膀,毫无留恋地告别了黄土高原,飞往通商大埠,开辟纸醉金迷的新战场。 听说,吹箫人也早已离开了汾河滩,不知去向。那间黑暗破旧的小屋,连同记载着悠悠历史的残败平房,都在轰隆隆的推土机中烟飞灰灭。校园被一栋栋遮云蔽日的炫目建筑所取代,从此不见了暗夜里炉火温馨的光亮。 梅子的下场颇为凄惨。毕业后回到家乡小县城里,父母苦心隐瞒,丑事还是传扬开了。没人肯娶她。听说后来患了妇科病,动了手术,仍然不治身亡。 花和尚呢?该已年过半百了吧?至今仍在世界各地游荡,屈指行程二万。 西窗外的雪花在静静地飘落。灯下,小竹展开了那封来自波士顿郊外的信函,再一次默默诵读。 … … 说来奇怪,回想起在中国的岁月时,我心中总是充满怀旧的留恋。虽然当年我在吕梁时,常常感觉孤独难耐,寂寞可怕。但如今看来,那本当是一个探险与进取的绝好契机。我只应责怪自己,缺乏应对困难的勇气,错失了学习汉语、了解中国 的良机,虚度了人生的大好时光。 我在美国并不快乐,这里的生活既平淡又乏味。中国在我看来似乎更有魅力,但那也许只是与美国相比罢了,因我在这里没有立足之地。我不愿变老,但显然无可奈何。这些年来,我仍在到处流浪,周游四方。然而,我的脚步,却不曾再踏上我曾逃离的吕梁。 当年的中国,在我眼中是充满困境与冷漠的异国他乡。而今追溯往事,我才终于明白,那里的人民不可思议的慷慨、善良。而我的不慎,曾给许多无辜的人们带来灾难。暗夜里,我脑中常会浮现出操场上空广袤的蓝天,黄土地上回荡的喊声,还有那一个个难忘的身影 … … 我会内疚地默默祈祷,祝人们一路顺畅。那逝去的一切,终将成为美好,在我心中永藏。 审视当年的自己,我常常羞愧得无地自容。而今我意识到,自己曾经是一个多么可笑、口吐狂言的傻瓜。正是因为有我这种人的存在,也就难怪许多中国人会对灵魂空虚、傲慢无知的美国人和西方人如此不信任、如此反感。假设今天我能看到当年自己的影子,我也定会讨厌自己的形象。所幸我日渐衰退的记忆,正在帮助我将一切都淡忘。 你的信很短,没有提及你在加拿大做什么。不过我猜想,你肯定是申请到了奖学金,来到加拿大求学的吧!知道吗?当年你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同时令我难以理解的,便是你坚忍不拔、百折不挠的顽强的生命力,与你众多的同胞一样。虽然自从北京一别之后我们再未联系过,多年来我却从未怀疑,你终将步上成功之路,并实现你的人生理想。 无论你选择做什么,你都一定会展现出辉煌。 你永远的 花和尚 2011年4月草于加拿大劳瑞尔湖畔 2011年7月修改 原载2011年10月《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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