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一辆浅红色的雪佛兰飞驰在401的高速公路上。海云手扶方向盘，两眼直钩钩在盯着前方的路面，看着一个个路牌从身旁呼啸而过，她的脸部绷着肌肉终于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最近的一块电子显示牌,赫然醒目“Express and collector moving slowly”，她长舒一口气，“还好，只是slowly 而不是可恶的very slow，两边都一样，省得琢磨选哪条了。”海云看了看表，3：05。“如果我能保持这个速度，今天下班早，就可以成功的避开下班高峰，差不多再过半小时就可以在躺在家里的床上了。” 情不自禁的哼起了小调，这是自从湖北丫头陈安吉离开，开在这条路上第一次没有动用自己的想象力，又没有感到烦躁。

一周前，也在这条路上。安吉说，“海云姐，从下周起我就不能再搭你的车了。想来真是舍不得，昨天我也是一晚上都没睡好。”

海云道：“我都不收你汽油费，就算陪我好吗。好赖再坚持些日子。咱同进同退。你是不是要买车自己开了？”

安吉：“天啊，想象每天我一个人在这铁笼子里关4个小时，会不会觉得生无可恋啊。知道吗，这份奥克维尔的工作我和小郭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QUIT(退出)了。

“你知道，这单程就是60公里，来回一百二，每天在路上两个多小时，这是不堵的时候。天气差点，恨不得打铺盖住在路上。

“海云姐，我觉得我在你车上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候还多。跟你在你在一起的时候比和东东还多。那天，看儿子写的作文亲情排序第一是爸爸，第二姐姐，第三是阿姨，第四是狗狗，第五小朋友欢欢.....我恨不得打他一巴掌，我说‘难道你是单亲家庭吗，我呢！’小郭说，‘我的建议你最好还是留张照片，我把它放大之后挂在客厅墙上，让他天天温习一下，要不有一天东东认不出你来了，这责任我可负不起。’

“海云，你说有给活人放大照片挂着的吗？气死我了，这回我是铁了心了，老板再说什么我也不干了。公司前景，前他个头去！我的打算是这样，....”

湖北妞陈安吉是无敌话痨，这在海云在决定搭她CARPOOL之前就是有所耳闻的。此后一次次的印证，只要有她在车上，什么时候都是不用担心冷场。

然而，安吉最后终是辞职了。

最初海云还没有觉得什么，那种渗入骨髓的寂寞是在此后一丝一丝地生发出来的，。自从安吉离开之后，每当路况不好的时候，看着漫天的大雪，放眼看不到头的长龙，她都会不禁想到安吉。一个人在路上，总让她感到空虚，烦躁，有两次堵车时，海云冒着违规被抓的风险给安吉打电话，一接通就听安吉一长串的连珠，安吉还是安吉，饶舌风趣，永不疲倦。每次都是海云依依不舍地挂掉这风险太高的电话。

想方设法打发这感觉像炼狱一样难熬的车上时间：海云把收音机的音响调到最大，在震耳欲聋的音乐来振奋；背诵自己最喜欢的诗句；放有声小说；听听网络段子。诸多选择，她都试遍了。

最有效的还是发挥我们的想象力，她假想此时仍然还有一位完美的同伴与我并肩而坐，在我的副驾驶位置上喋喋不休的讲着各种各样的闲话。于是，海云为自己“创造”了一位完美的搭车同伴，同样的年龄，同样的经历。她应该精通英语，并会说各种中国的方言，还有自己乡音杭州话.....

古怪，但它确实有效。

生活本身就是苦的，想象力就是我的调味剂。此后的日子就是这样。

“可恶！”海云捶了一下方向盘，前方的车流突然慢了下来，海云使劲的踩了脚刹车，以防撞到前面的卡车上。一点一点，车流越来越慢。海云立刻右打方向，换到邻近的车道上，天啊，这条比旁边的还慢。眼看着速度表的指针越滑越低，最后，几乎是停了。抻着脖子望去，长长的车流就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长虫子，时而有气无力的蠕动一下。海云又换了左边的车道。堵车的时候，唯一的安慰就是看到自己的旁边的车道走得比自己还慢。

早回家休息成为泡影，一股彻骨的疲倦袭上头顶，海云觉得眼皮阵阵发沉。“不能打盹，这个时间是不应该堵车的呀，下班高峰还有半个小时呢。今天也没有下雪，也许一会就好走了。”海云不断的宽慰自己。

一辆白色的皮卡从右边车道开过，里面高亢的音乐声几乎能吵醒死人。车窗开着，从里面看到一个大黑脑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黑人正在起劲地扭着。“唉，不如不换了。”海云把头扭向了另一侧。映入眼帘的是一辆j橙色的卡迪拉克，车窗也是开着，一男一女正在激烈的用对方的嘴唇解渴。女孩飘扬的栗色长发从车窗中散落，海云很想提醒对方注意安全，想了想忍住了。

“我换了条最慢的车道。”想到这儿，为了派遣心中的郁闷，她也扯开了嗓子“人在路上，放眼观望，有什么能挡住我们的无边的畅想.......”海云强迫自己也去高歌一曲。

又一次她瞟了瞟身边。

恍惚中，她看到一位身穿浅红色风衣的女士稳稳坐在海云身边。

海云用余光轻瞟了一眼。

“哇，你还好啊？”说着嘴角情不自禁的露出一丝微笑。

“想死你了安吉。你说堵车这是为什么？”

“鬼知道为什么堵车。”红衣女士道。

“是啊，它想堵就堵，这就是我们有多伦多特色的401呗。”海云想到，“没你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是我安雨儿。知道你想我，海云。来杯家乡的龙井？从杭州老家带来的。

“你知道吗？ 我是真放心不下我那4岁的儿子啊！ 他要到下个月才是生日呢！姐姐茜茜大些，可也不怎么懂事，就知道跟弟弟抢吃的，抢玩具。你知道茜茜她不喜欢小熊饼干，但只要你给多多，她肯定要。”安吉还能有谁，永远是那么唠叨。

“那东东怎么样，跟你热乎多了吧？”海云的心理一松，霎时间觉得长长的车龙也不那么的难以忍受了。 “你是说多多吧，那是没说的，每天见了我抱着脖子那是一个啃。他现在开始学画画了，画的小人跟树桩子一样，还非说这是亲爱的妈妈。你说，海云，我长得有那么立体吗？”

海云一笑，不禁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安雨儿。一张清秀精致的面庞，额角发根处一颗红色的胎记，自己以前好像没注意过。

“你是少见的美人，你们先生不想让你继续上班恐怕多少也与这有关吧？”海云打趣。说话间，车流慢慢的开始提速了，海云心情一震，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开始加大油门。很快，车路通了，海云听着安雨儿的絮叨，越发精神抖擞，车很快驶出了高速，进入了匝道。

“我是送你去接孩子还是直接到家？”海云问道。侧头一看，身边的副驾驶空空如也。海云苦笑。还好，这就快到家了，还来得及去趟超场买菜。今天的路况要说也不算太坏。

周三海云下班正常点，走在路上，安雨儿如期飘然而至。今天安雨儿好像跟她讲了很多她们家里的事，移民前的移民后的。海云从来没有记住过她的同伴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这次也不例外。“这怪不得我，我如今已经不是记者了，我记不住那么多跟生活无关的信息。况且我一没有录音笔，二没有笔记本，我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大脑和一副总是在路上的躯体”。海云苦笑。从高速公路上驶下，海云又看了看自己的身边，感觉中，安雨儿就像一缕青烟，慢慢的消逝在自己的目光之中。

周四天气骤变，海云出公司大门的时候，天气开始飘起雪砂子，簌簌地从天际砸落下。还没上高速，车就排起了长龙，“snow again ！” 天知道今天我会什么时候到家？ 海云努力想让自己的心思从不佳的通勤中跳出来，练习着对令人烦躁的事视而不见。

“其实，从安全的角度讲，雪天不算太坏。”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海云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伙伴。安雨儿换了一件黑色的套装，乌黑的曲发下一双明亮的大眼，正在幽幽地看着她。 “好的，你永远有理。”海云应声。

“不是我故意抢理。海云你知道吗？雪天确实容易出事，但是不容易出恶性事故。雪天出的事故都比较轻微。说实话，我宁愿大家出的事故都是出在下雪的天气里。顶多就是车去修理行，保险涨几个钱罢了。”

“就是，我还可以趁机歇一会儿。好的，安雨儿，接着说吧。”海云把雨刷器开到了最大，同时开始打开雾灯。

“路况好就不一样了，车速快，人容易打瞌睡，大车祸都是在能见度良好的情况下发生的。海云，我是真想我那两个孩子啊！”说着安雨儿似乎带着哭腔。

海云忙着调整着车间距，以防追尾，她感觉自己车的四季胎制动距离超长，看来雪胎绝对有其存在的价值的。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天天见面还想成这样，难道有孩子的女人就这份出息！”海云还是像以往一样，从不打断，只间歇地做鼓励性的点评。“你们先生还好？”

“小胡还好，我怎么能不想他呢？ 我们是2001年认识的，04年结婚。美国佬挨撞的时候正好就是我们过得最快乐的那段日子。从移民之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真是委屈他了。难道现在的快乐，就是看看他以前给我拍的照片吗？”
“他不是要在厅里挂你的照片吗？”海云打趣她。

“是啊，他会的。但拿那玩意代替真正妈妈的呵护？ 那不是开玩笑吗？ 其实我也是有点不放心你，你一定得注意别开得太快，小心驾驶怎样也不为过.....”安雨儿不停地絮絮叨叨，占满了漫长回家之路。海云开到市区已经是星夜了，真没法相信没有安雨儿这一路的陪伴，她是怎么熬过去这漫长的时间。

走下高速，海云看了看身边的空空的座位，凭空生出一缕惆怅，吸吸鼻子，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一缕茶香。

星期五，等来了一个好天气，无风无雪。海云出了公司，上了路，爬上高速公路，很自然的向什么瞟了一眼，“咦，没有。”海云开始调整自己的注意力，同时竖起了耳朵，那个熟悉的声音始终没有出现。今天我的想象力出问题了，海云不禁想到。车在开，路在动。海云开始有些烦躁。一次又一次，她试图用心使劲地呼唤她的伙伴，但是一点效果都没有。而今天的路显得特别的长。幽幽暗暗，一时间，海云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于是，她打开了收音机。

“本周二在401高速车祸中头部受伤的女子今晨三点在世嘉堡医院不治身亡。死者名叫安雨儿.刘，36岁华裔......”声音传来。

                                                    ──写于2017年元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