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绿的百草园──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八十周年 /芦苇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芦苇   
2016-10-27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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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的奥克斯福,长眠着一位伟大作家——威廉•福克纳,他以无限的痛苦和欢乐,同全世界对话,以自己的文字和思想,试图延长着所有人的生命。很多作家和读者热爱他,并会选择在自己一生中的某个时间来到这里,找到他的墓碑,与另一个世界里的偶像说上几句。余华写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一件事,说是某一天,一位外国老人来到福克纳墓地,呆了很久很久,而后进入了小镇上的书店。最后,有人认出这位默默读着书的老人正是《百年孤独》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我其实也很想去那里坐上一天,但是终究没有去,倒不是我觉得这种行为有东施效颦之嫌,我也不在乎小镇上的人说:“瞧,那个不知哪里来的亚裔女人已经在那里傻坐一天了!”主要是觉得对于这么重要的心中偶像,要等着安排一个很充足的时间,并酝酿出很合适的心境,再带去一束鲜花,才对得住长久的景仰之心。

在中国,也有一位作家与福克纳一样伟大,他就是我们敬爱的鲁迅先生。他也是以无限的悲哀与祝福,同生活在中国这片辽阔又古老土地上的人们对话,他要大家相信明天,相信真理。先生在中国,既被低估,又被高估,那神坛上的他的样貌,只怕他自己都未必认得,我想,他一定会拒绝那些把他送上神坛的好意与恶意。这些高估和低估,都丝毫没有影响我对他的热爱。越热爱,越知道他只是一位讲真话、有思想、文采斐然的好作家,有着高贵的人格魅力,是一位忠贞的爱人、仗义的朋友和可敬的老师。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有不少象鲁迅一样的好作家。

作家的永恒生命力在于作品本身,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换,总有一些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东西,留给未来。繁华落尽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将褪色,而寂寞的文字却可以象有能力开口的小精灵,从干涸和模糊的历史岩层中滴出雨露,滋养着等待被感动的灵魂。文学作品里呈现出来的一个年代,往往具备着史书所缺失的真实生活场景,文学的再现,以质感的语言和画面,让我们从时光隧道里回首那些从前的人和事。

然而,又不仅仅只是回首。

先生用他的作品呈现给我们他的痛和他的忧,一颗伟大灵魂的自我剖析,延伸到剖析每一颗灵魂,他希望的是,我们在回望之中,发现我们已经更好地认识了自己和这个世界,我们会变成更好的人,更幸福的人,我们会建设更好的人间。这就是先生的愿望,当然,这一定也是福克纳的愿望,和那些早已长眠在土却依然用文字与我们交流的伟大作家们的愿望。

我早在学生时代就去过鲁迅墓,参观过所有我所到访之地的鲁迅纪念馆等。并且有幸在南方一个最漂亮的海滨小城度过我的大学时代,校徽上和校门上的那四个字——取自先生手迹。但我心里一直还有个心愿,去一次绍兴,看一看我心中的百草园。虽然我走过许多城市和名胜,但我对绍兴的朝圣般的愿望一直到前两年回国出差时,才在好友的热心安排下,得以成行。我想,以前并不是忙到抽不出时间去看一眼绍兴,而是因为绍兴在我心中的份量超过了其他城市,我以为既然去了,就要花上足够长的时间,仔细品味,才算是去过,所以就拖了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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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多伦多到上海的飞机是颠簸的,我连一分钟的睡眠都没有。飞机上,我总是很难入睡,除非我能记住刚才做了什么梦,否则我便不相信自己算睡着了。想到下飞机后将直奔绍兴,我心里很高兴。翻开随身携带的电子书,我默默地读着鲁迅先生的这一段话: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

其实,这些文字,无需借助电子书,我也能倒背如流。尼采先生说过,童年的天最蓝,童年的草最绿,鲁迅先生家的后园,想来是又大又好看的,孩子们在那里,与花花草草和小动物们嬉闹,忘了天黑和雨天,并且给后来人生路上的艰辛留住了一个美好的身心慰藉之地。

到了绍兴,已是晚上。一路上印象最深的是高速公路旁的巨幅广告牌,颇让人心惊胆颤。这么多五颜六色的诱惑在道路两旁,司机倒是能做到视若无物。我细细观察着那些广告,可以想象得到,绍兴这个地方,有着多么繁华的制造业色彩。从历史上讲,商业发达之处,文化底蕴也是必然深厚的。因为商贸开启交往之路,带动思想启蒙,二者相辅相成。我也认识一些来自绍兴一带的企业家朋友,他们无一例外地知道他们的故乡在文化上的诸多旧日辉煌,并且引以为傲,我也从他们那里听到了绍兴的一些陈年旧事。淡定的绍兴藏着许多秘密,从大禹治水开始,绍兴的历史扉页上就已写下辉煌。到了王充,王羲之,贺之章,徐渭,以及秋瑾,蔡元培,再到鲁迅等,正是英才辈出之地。“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诗人陆游,与唐婉相遇的沈园,据说也挺漂亮。

晚饭之后,就开始倒时差。很困,却总也无法入睡。咸亨酒店是当地的知名酒店,环境雅致,一进房间,就格外安静,象困在大洋之中的一个密闭小屋内,完全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依然睡不着,在桌面上没看到酒店指南,我就打开床头柜寻找,想打电话叫一份夜宵。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抽屉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五本书,全是与鲁迅有关的。那些书并不是鲁迅的文学作品,而是研究鲁迅的各种专业论述集。不难理解,研究鲁迅既已成了学问,留下的众多文字,早超过了鲁迅作品的数量了。这几本书,有谈及与鲁迅藏碑拓研究有关的论文,也有研究鲁迅杂文和散文成就的。看起来,象是新书。如果喜欢,可以买走。我顿时饿感全无,就开始慢慢翻读起来,也没有感到有什么过目不忘的精彩论述,但是长了一些知识,这么一看,就到了天亮。然后就开始了繁忙的绍兴一日游。

那一次是国庆长周末,到处人山人海。先是经过酒店旁的正宗咸亨酒店,本想进去尝一口黄酒,但人多挤不到门口,只好作罢。孔乙己的命运也早被遗忘了,人们与他的雕塑合影,买碟豆子,喜气洋洋的。然后我们一行人就直奔鲁镇了。照样是拥挤的人潮,各种各样的吆喝声。我最喜欢的还是坐乌篷船。戴着乌毡帽的农夫在可以停泊的岸边,接上游客,天挺热的,于是,招揽生意就在那种写着“农夫山泉”大字的遮阳伞中进行。“农夫山泉”那几个字是刺眼的绿色,与小桥流水和乌篷船的怀旧气息一点不相衬,颜色不搭,氛围也不搭。好在谈妥价格之后,船也就离开那难看的大伞了。乌篷船的颜色是青黑的,船头无一例外地有一盏大红灯笼,船在水中开的时候,岸边的青石阶似乎也有了生气,在船里人的视线中跑了起来。江南的水乡都是八九不离十的,小桥和流水,偶尔还能看见洗衣的女人。

更有意思的是,乌篷船会逐渐聚集到一个看社戏的地方。那天观看社戏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几条船聚在社戏台前。台上是一顶花轿,大红的喜庆在舞台上不停地刺激观众的视线。古代的新娘坐在花轿里的时侯,总是红衣红裤红盖头,侧着头,望向不可知的未来。羞怯、喜悦和淡淡忧愁必须借着最鲜艳的红,才能成全那些女孩子人生路上的梦与飘摇。下了轿,女孩们运气好不好就看牵走她的新郎如何了。舞台上的新郎新娘唱些什么,我听不大清楚,但那舞动的袖子、鲜艳的头饰和衣裳,以及停在舞台中央的大轿子,都令人沉醉。我从小是个戏迷,我明白这些沉重的头饰不是多余的,那旧时代里流传下来的华丽和精美,展示了历朝历代的人,怎样爱过生活,怎样感受过生活。舞台上的演员,忘我地唱着,转动着会说话的眼睛。我热情地鼓着掌,虽然,演员是看不见我的。

坐了乌篷船,看了社戏,我对自己的这次鲁镇之行已经相当满意。接下来就要去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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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味书屋跟前,我也举起相机,拍到了那个“早”字。八仙桌被围起来,禁止游人触碰。

快到百草园时,我的心砰砰直跳,离先生最爱的童年乐土只有几步之遥了。然而,我早已不是少年时沉浸于浩瀚书海的那个小女孩了,只不过依然在心里,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些细微的感动。碧绿的菜畦,紫红的桑椹,还有肥胖的黄蜂,云雀,你们是不是还在那里快乐着。

当我跨进百草园,才发觉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这不是一个大园子,这是很小的一个农家小宅园。维护得不太好,处处给我一种干枯破落的感觉。没有碧绿的菜畦,其实菜是种了一些,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气候的原因,那些菜毫无生机,我在百草园的绿色中,看到了很多我不能原谅的蜘蛛网和厚厚的灰尘。或许需要一场大雨,浇过菜园,才能还给孩子们一片碧绿和青翠。没有看到桑椹,没有看到鸣蝉和黄蜂,甚至没有看到什么鸟儿在飞。莫非人一多,鸟儿就飞走了?蟋蟀和油蛉自然也是没有的,翻开断砖找蜈蚣也是不可行的。

总之,先生笔下描绘的最让我难忘的百草园里的一切,我站在这里,都没有看见。与社戏和乌篷船带给我的惊喜相比,我对百草园感到失望。

但是园里也有一些新的东西,比如圆形拱门上的“百草园”这几个字,比如刻有“百草园”这几个字的硕大石头。游人很多,都不忘聚集在大石头前留个影。朋友在园里到处转,我后来就干脆站在“短短的泥墙根一带”,看着蜘蛛网弥漫着的角落,仿佛突然看到了先生小时候在这里穿行的身影。或许,当年的鲁迅先生,也是看到了很多蜘蛛网,和蒙着灰的菜叶和栏杆,然而,他在下笔时想到的,只是那些灵动的部分,他顾不上写这些灰尘和蜘蛛。再冷峻的作家,对于童年都会在下笔时变得笔触轻柔。

离开时,夕阳和晚霞透过园形拱门,爱抚着黑瓦白墙,小宅园里开始有了一层金光。一些年幼的孩子们追着霞光跑来跑去。我进园时的失望也无影无踪了。

先生曾说过:“(百草园)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而我心中的百草园,又何尝不是永绿的!

芦苇  写于2016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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