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空 座(刊《今晚报》)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刘荒田 来源:《今晚报》   
2019-08-01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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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从旧金山下城登上开往东湾的地铁,乘客颇多,好不容易与老妻占了两个座儿。列车隆隆穿过海底隧道,到了西屋仑站,不少人下车,座位空下好几个。老妻看我要打开报纸,空间却不够,便指了指过道另一侧说,过去坐嘛。我的视线离开标题——“纽约推10天带薪假,340万人受惠”,看了看对面四个空座儿,摇头说,还不一样?老妻说,一人占下多舒服!我没搭话,意思是天晓得。到下一站,老妻碰碰我手肘,我的报纸脱手落下。她说,还是你对。原来,空座位坐下一条大汉,身躯魁伟,三分之二江山归他。

  芳邻太雄伟的苦头我吃过。去年从纽约机场乘机回旧金山,在候机口遇到一位年轻的拉丁美洲裔男子,体重逾350市斤,行动缓慢。我无端设想:万一和他的座位相邻……登机后,发现他端坐靠窗位,他旁边正是我的座位。我小心落座,竭力避开他那比我大腿粗的胳膊。他佯装睡觉。我真想站起,向空姐投诉,要求换座位。后来一想,人家并非故意,要怪只能怪他爹妈——只好委屈老妻,老两口分享一个半座位。下机时,我左半边身体都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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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注意到,对面的大汉,一人占了四人座儿之后,一路无人叨扰——可见大,天然地让人增加敬畏。大个子在麦克阿瑟站下车。这个站是两条线的中转站,停留较久。站台一片嘈杂,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叽叽喳喳地涌入,把座位全占了。两个穿花衬衫的黑人男孩最后进入,把轰轰烈烈地播音乐的播放机放在车门旁。据以往经验,他们将来一场有偿表演,节奏强烈的摇滚伴着,青春的肌肉与骨骼尽情舒展,即兴而舞。数分钟后,他们把帽子脱下来,在过道走一圈,请乘客赏钱,车到下一站便离开。这一次,我却没猜对,两个舞者不知何故,互相使一下眼色,提起播放机,在车门关上的前一秒,跳回站台。对面座位上的两个女孩子,指着舞者的背影讨论了一会儿,似乎不得要领。她们“滑”了一路手机,在奥兰德站离开了。

  空位依然吸引着我。我隐约感到,它寄寓着一点意思,或叫“禅意”。座位是公共的,但谁坐上,就暂时成为谁的“私产”。数年前,我在广州乘地铁,一位和我一样老的老头在座椅上坐着,两手压着自己座位两边的椅面,两腿岔开,状如横行之蟹,他对任何尝试落座的人都会吼一句:“不能坐我旁边,我怕热。”我不买账,作势坐下,他说:“喂,已坐六人,你不能坐!”我回身看看——果然,他霸占三个座位,其余五人缩在两边,但没人向他抗议。我失去理据,只好退兵。

  思绪回到眼前,对面座位空置才数分钟,一中年白人女士坐下,她是斜卧,姿态相当之放浪形骸。我下车前的20分钟,一黑人小伙子取白人女士而代之,他比“前任”更放达,干脆躺下,蜷曲双腿,用夹克蒙住头。尽管乘客多起来,站立者不少,但没人理会他。

  我突发奇想:如果车门打开时,进来一位三天两头在电视新闻露脸的市长,甚而是数名保镖簇拥的州长之类,不巧无空位,有没有乘客站起来,请官员坐下?另外,官员的随从会不会对乘客说,请阁下把座位让给日理万机的长官?答案在清人小品所载的轶事内:“刘元,齿亦不少,而佻达轻盈,目睛闪闪,注射四筵。曾有一过江名士与之同寝。元转面向里帷,不与之接。拍其肩曰:‘汝不知我为名士耶?’元转面曰:‘名士是何物?值几文钱耶?’相传以为笑。”假设真有这事,那么,每一个乘客都是“刘元”。

(本文刊发于2019年7月26日《今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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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刘荒田简介: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5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

  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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