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你能说一天不过么(《北京晚报》首发)
文学园地 - 散文随笔精选
作者:刘荒田 来源:《北京晚报》知味副刊   
2018-11-03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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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典话剧《日出》里,翠喜在教训哀叹“我实在过不去了”的小东西时说道:“人是贱骨头,什么苦都怕挨,到了还是得过,你能说一天不过么?”读到这里,我有种驾车时不经意间被马路凸起处狠狠颠了一下的感觉,神经耸起,暗想,这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

       此语说的是“日子”,专属穷苦人的,每一天都心惊胆战,焦头烂额。“日子”即时间,我们早已习惯把它的形态定义为“水”,梭罗说:“时间只是供我垂钓的溪流。我饮着溪水。我饮着溪水时望见了它的沙床,竟觉得它多么浅啊!”然而在翠喜的台词里,“时间”这一意象,有如模样固定、外观粗糙的沉重“砖头”,它的到来,和墙上挂的日历牌——每一张都呈长方形,加上厚度便和“砖头”近似——同步,以“天”为单位。

       天天如此,黑夜过去,晨曦初露,“砖头”一般的时间就“砸”来了,不存在欢迎不欢迎的问题,这就是“到了还是得过”,难道你还能躲不成?当然,也不是毫无办法,比如效法李白,会须一饮三百杯。逃避和阳光一起透过窗帘,逼近眉睫的现实,无非是要躲开时间,这效果当然为零,乃至负数。除非服用过量,“翘了辫子”。

       那么,开始“过”吧!简陋的宿舍里,闹钟响了,打工者打着惊天动地的呵欠从床上爬起,揉揉眼睛,洗漱,上班去。流水线上极度紧张的操作,千篇一律,因了无刺激而极易麻木、疲惫,然而必须振作,一走神就会出错,小则扣薪水,大则出事故;一天八至十个小时,遇到赶货还要加班。时钟走得那么慢!如果仅仅是鸡肋一般的打工,拖着疲乏的身子下班,把自己放倒在床上,“一天”就算有了交代,那倒还好,可是比起“产品”,人生就要复杂多了:与配偶的感情问题,父母的养老问题,子女的入学问题,自己的健康问题;和同事的关系,和刁钻领班的关系,和苛刻老板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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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可以用希腊神话中的著名典故了:时间这“砖头”,就是西西弗斯每天推上山的巨石。每天早上撕下日历之时,巨石又滚下去了。好吧!再次铆足全力推。请注意,当西西弗斯放手,任巨石滚下山底,他返回山下再次推石时,这片刻的停顿,被哲学家加缪赞为“伟大”,因为它说明“下山和上山的每一步,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在不可阻挡的命运面前,借此展现自由意志”。

       那么,何不爽快地把“砖头”接过来呢?我的母亲,在困顿年代里曾养活六个儿女,凭的就是一句口头禅:“明天天不亮吗?”那时,兄弟三人都正长身体,特别能吃,可在春荒的乡村一天只能吃两顿,每顿都是木薯粉搓的圆子加豆角叶,到了晚上饿得流清涎。勇敢的三弟代表全家,要求当家的母亲恩准做夜宵,母亲就以这句“真理”拒绝了。我们只好躺在床上,静静地听肚皮咕咕叫。艰难的日子就这样熬过去。是的,明天一早饿醒了,打开家门,鸡声起落,在榕树下伸展年轻的躯体,东边的云霞如锦,万古不易的希望的太阳又会升起。

       时间如砖,我们务必不省略、不错过每一块,以它们砌就坚实的人生,搭建属于自己、属于家族、属于人类的物质与灵魂的居处。

(本文刊登于2018年11月3日《北京晚报》知味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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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刘荒田简介:

       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移居美国。曾任旧金山“美华文协”会长,现任荣誉会长。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4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

       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

       2018年《中国出版传媒商报》发布统计报告,名列2017年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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