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回忆的屏幕上，展现出当年的幻影，丁波依然感到痛心。当时就像遭了五雷轰顶，直感到天旋地转，蒙头转向。他摇摇晃晃走回河岸上，伏到栏杆上，任痛苦的心沉入深渊，任屈辱的泪哗哗直淌，任时光在万念俱灰中悄悄滑过……

那就是恋爱吗？他原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也换来她的爱恋与信任，生生死死，生死与共，白头偕老。谁知竟有如此的结局。

不！不！那不是爱情！那是欺骗，卑鄙的欺骗！市侩的交易！

哦，也许，它暗含着对于过分注重外形美的严厉惩罚？

他的身心实在太疲乏了，伏在栏杆上身子软绵绵地往下沉，沉。

时光究竟过去了多久？

咦，是什么扯住了我的衣袖？

想想自己的精神状态、姿势，丁波凄然笑了。这点打击算得了什么？放心吧，多情的柳枝，我绝不会轻生，也不会就此沉沦下去。我是一个有感情也有理智的人。在人生的旅途上，爱情的挫折固然会给我留下痛苦的记忆，但却不能使我忘却了生之路上的追求。

他用力支起身子，伸手去搬掉那柳枝，可是，他触摸到一个软绵绵的带着温热的东西。他赶紧抽回手，猛然回转身来，咦，在他的眼前，朦胧的月光下站着一个人，是一个苗条姑娘。他揉揉眼，啊，是她。对，难道刚才那是误会？他惊喜地叫道：

“余媚，你终于回来了！”

可那姑娘并不回答，仍旧呆呆地站着，哀怜地、深情地望着他。

他仔细看去，啊，她没有蓬松的头发，耳后垂着两条松软的辫子，白皙、方正的脸，肩上挂着个书包。原来不是余媚，又是她，郎秀。那么刚才扯住我衣袖的柳枝……

“啊，是你……”

对方点点头。

“你，你来干什么？”丁波疑惑地问。

“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

丁波有些扫兴：“你天天晚上都跟踪我们吗？”他有点生气，想说“无聊”，但没有说出口。

“不，不是每天，是你要遇到不幸的时候。”郎秀轻声说。

咳，太难堪了！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了，丁波痛苦地双手抱着头。

“刚才的事我都看见了……没想到会这样快……”郎秀用同情的语调说。

丁波有点恼羞成怒，他真想借机发泄一通，出出胸中的闷气。他说：“你既然知道要发生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要给她带信，帮她欺骗我？”

“不不……你……我……我虽然……”她终于说不出那个“爱”字，“也许正是因为那样，所以我衷心祝愿你们幸福，希望能够挽回。而且正在想办法帮助你们挽回，谁知……”

丁波并不回答。此刻，他转而抱着一种超然的态度，伸手抓起一根柳枝抚弄着，一面审慎地、冷漠地打量着她。

“你……你为什么老是不相信我？老是用猜疑的眼光看待我？”郎秀委屈、焦急地问道，同时，下意识地用手扶扶腋下的书包。

啊！她多么需要人了解：昔日的一往深情；急难间暗中相随；近日的鸿雁传书；特别是刚才的“柳枝”牵衣……

丁波的灵魂被震撼了，坚硬的心软下来了，一股暖流倏地流遍全身。

月色融融，晚风吹来，岸柳沙沙作响，奏起迷人的乐章；河上灯火明灭有致，那是千万个彩色的梦。

“我什么也不想了，今后搞点事业吧！组织上已同意我去报考大学，把一切都拋开吧！”

“事业和爱情并没有矛盾。真正的爱情应该促成事业的发展。”郎秀侧身玩弄着辫梢，轻声说。

“可这心灵上的创伤……”丁波无限忧伤。

“心灵的创伤，还应该用心灵来治疗……”

丁波的心为之一动，干枯的爱苗，受到雨露滋润了吗？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机。可他马上告诫自己，前事之败，后事之师，莫要再次自寻烦恼。他放开柳枝，站直身子，看着自己身上的蓝布衣裤，发了白的旧黑皮鞋，张张两手，摇摇头，唉，刚刚不就是为这造成了悲剧？他说：“话是很动听的，谁都说自己感情很高尚。我，可叹我没有钱啊！”

郎秀脸上一阵紧张的抽搐，接着，像触电似地尖叫起来：

“你说什么，我为了钱？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她从肩上取下书包，伸手取出一叠叠的钞票，一下一下都摔在丁波身上。

“给你钱！这是我爸爸刚刚给我寄来的钱，原来想成全你们，现在也给你吧！能买来你的心吗？”

丁波顿时惊呆了，想不到她为成人之美，会慷慨解囊，更想不到她的性子竟是这样刚烈。我有多大的罪孽啊！他连连道歉，掏出手绢想给她擦泪，可又不好贸然动手，一时竟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恋人们都投来不满的眼光，谴责他对情人的粗暴态度造成如此恶劣的后果。

“唉，唉，是，是，我又看错人了，我真傻，我是傻……”丁波咕噜道。

星夜，他再一次处在平生最尴尬的境地……

 

尾

故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至今仍保持着它的新鲜印痕。丁波想起来依然感慨系之。

“你有多少钱？”丁波至今仍然月月发钱，月月空。但他有适意的工作，忠诚的妻子，可爱的儿女，温暖的家庭。听说余媚曾经有过一段幸福的生活，但好景不长，五七年那人被打成右派，深深的海洋掀起了波涛，她投入新欢的怀抱；后来，文化大革命中，她又成了寡妇。现在，前夫后夫都落实了政策，她正等待着对方同意复婚的消息……

河边，倒垂柳下，石栏杆上，油漆成天蓝色的座椅上，一对对恋人正做着各种各样的亲昵姿态，宛如二十多年前的样子。

深深的海洋啊，平静下来吧！祝你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真诚相爱，白头到老。河上灯火，闪闪烁烁，那是千万双眼睛，是你们亲密感情的见证人。

他踏着月光，走下河岸，走进一个小院里，推开房门，打开灯，妻子郎秀睡得正香，她身旁是他们的小女儿，隔壁睡着儿子。他手扶床沿，俯下身去长久地注视着妻子儿女，眼里含着感激、幸福的泪。他们该上学的上学，该工作的工作，年老的父母已去“天国”。在这里，老有所终，幼有所养，壮有所用，大家和睦相处，欢乐融融。世界上，谁最富有呢？

他欣慰地笑了……

河岸上又传来了那低回的歌声：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

啊！大海里，总会有波涛，但你应该相信：纵然怒浪滔天，只要你扬起真正的爱情的风帆，沉着航行，总会停靠到一个幸福的港湾。